“好的,今天月老師休假了,所以由我來帶你們兩個班活動。”


    穿著黑色運動服,脖子上掛著一隻小哨子的短發體育老師名叫鄧原。自從本來帶一班的“猩猩教授”袁戎死去(在正常人的記憶中他從未出現過)之後,就由她接管了大一一班的體育課。不過這兩天二班的月傾華老師又恰好請了假,反正兩個班的體育是同一時間,因此學園方麵就隻好麻煩她能者多勞,代替月老師照管一下二班了。


    鄧原老師當然很清楚自己這副形象肯定不如年輕漂亮又溫柔的月傾華那麽有魅力,招學生喜歡,也不打算在這方麵做出任何努力——反正跟月老師比起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因此對於下麵一眾唉聲歎氣的失望學生們選擇了無視。她高聲說道:


    “人數太多,稍微有點兒照顧不開。一會兒熱身活動之後,組織一下兩個班打一場籃球比賽怎麽樣?贏了的球隊有期末加分!”


    調動學生積極性的方式無非就是威逼和利誘。兩個班級之間雖然算不上敵人,但隻要給出一個競爭的條件,不同的陣營往往會自發形成一種對立的局麵,互不相讓。畢竟誰都想要看到自己的班級勝出吧?


    餘敏兒打了個哈欠,昨晚她遵守了約定,確實是在學生會室裏麵過了夜。雖然自第二條提示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條,自那以後也確實沒再有新的提示發布,但肩負著責任的她卻沒敢掉以輕心。在學生會室裏鋪個睡袋當然不會有在床上睡那麽舒服,又是新環境,心裏也難免緊張一些,餘敏兒並沒能休息好。不過反正一會兒也不會有她的活動,打籃球那是男生的項目,她就算抱著大腿在看台上睡著也沒問題。


    不過……


    熱身活動結束了,餘敏兒抬起頭來,用目光在二班的群體那邊搜索,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會參加嗎?


    ……


    蘇凜弓著腰低著頭坐在樹蔭下麵,額前搭下的長發幾乎遮住了整張麵龐。在他的麵前站著幾個穿著球衣的男生,為首的高個子說道:


    “喂喂喂,到底什麽問題啊?你小子可是咱們班的主力,說不上就不上了……這樣一來我們的戰鬥力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這個大嗓門的家夥叫楊凱卓,算是蘇凜在二班的好友之一。和他的關係遠沒有達到以前和時天允那麽密切,但平常總是一起打球聊天,算不上死黨也可算作一位損友吧。隻是看他現在的樣子,顯然對蘇凜的表現不是太滿意。


    “隻是身體不太好而已,最近一段時間不是都沒打過球嗎……”蘇凜用疲遝的語氣慢悠悠地說著,“你們去吧,我的技術也沒那麽高,缺我一個而已,不會有多大影響的。請把我當成廢物好了。”


    “哈?廢物?!……說什麽說什麽說什麽呢!”


    楊凱卓把手中的籃球往後麵一扔,一個同伴趕緊接住。他以強吻般的氣勢猛然低下頭來,透過那簾子一般的長發瞪著蘇凜的雙眼,兩人之間隻剩下一個鼻尖的距離。蘇凜嚇了一跳,但身體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簡直像個木頭人一樣了。


    “喂,”楊凱卓低沉的嗓門響起,“什麽叫廢物啊?別開玩笑好不好?你成績又好體育又棒再加上還長著這麽帥一張臉現在還是學生會副會長……你這樣都算是廢物的話,那我們算什麽?渣滓啊?”


    “不是那個意思……”


    “行了別解釋,我就是不爽有人隨隨便便就說出這種話來。聽好了,是不是廢物可以由你自己來評價,但給出那個評價標準的隻能是別人,懂嗎?就像立法權和執法權不能掌握在同一個人手裏一樣,不然的話不就是獨裁了嗎?”


    蘇凜微微抽動了一下嘴角。


    “誰說的?這麽有哲理的話……”


    “嘿嘿,我也不是隻會說些白爛話的……啊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我們現在想讓你上場來打球啊!你好好看著——”


    他把手往後一揮。


    “看到沒看到沒?這麽多人看著你指望你呢,你忍心讓我們失望嗎?!”


    蘇凜看著那些穿著鮮亮球衣的身影,每一張臉都是他所熟悉的,每一雙眼睛中都閃爍著讓人無法拒絕的期待光芒。冬風在這一刻突然寂靜了許多,斑駁的樹影伴隨著陽光灑在每個人的身上,葉子已經黃了,有些還緊緊地抓住枝幹試圖垂死掙紮,有些卻已經飄零著被風吹落,在蘇凜的眼前晃晃悠悠地墜在地上,仿佛風燭殘年的老人,用吃力而羨慕的眼光看著這些朝氣蓬勃的身影。


    蘇凜歎了口氣。


    “……不想失望的話,從一開始就別抱著希望不就好了?”


    楊凱卓目光中的期待收攏起來,換上一副介於無可奈何和憤怒之間的表情。


    “這可是你說的,你認真的?”


    “認不認真有什麽區別?”蘇凜偏過頭去,“反正我不想打球,沒力氣,也懶。”


    人群中傳來嗤笑的聲音。


    “算了別管他了,他願意當廢物就讓他一個人當去是了,咱們自己也能打。”


    “哈哈你們不懂啊,看看那邊,喏——”


    蘇凜轉過頭去,他們指著的是一班的學生群。根本不用刻意去搜索,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他和餘敏兒的目光對到了一起,一秒鍾的凝滯,兩人又同時移開。有人注意到了這一幕,充滿了嘲諷意味的冷笑聲變得更多更繁雜了。


    “不會吧?難道是因為女朋友在一班所以才不敢跟人家爭?”


    “跟她沒關係啊……”蘇凜輕聲辯解道,但沒有人聽。


    “喂,二班的!準備好了沒有!”


    鄧原老師的聲音從球場那邊傳過來,楊凱卓聳了聳肩,他沒有再最後看蘇凜一眼,隻是高聲喊道“ok”!一眾人影這就從蘇凜的麵前離去,陽光又能再一次照在他臉上了,隻是突然被一片陰雲所遮蔽,又一片枯黃的樹葉打著旋兒落了下來,卻在蘇凜的眼前被一陣驟然出現的大風卷走,擦著地麵往遠處飛去了。


    蘇凜苦笑一聲。


    現在的他就好像是個散發著絕望和疫病的瘟神一樣,誰都不願意靠近,誰都不願意理睬。這樣也好,就讓他靜靜地腐爛掉,被人忘卻,然後死在哪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大家照樣還是各過各的生活,沒了他地球還是照樣轉動,這結局可真是皆大歡喜。


    對啊。蘇凜想著。裝模作樣地來勸解別人,你以為你是誰啊?說兩句話就能讓我打起精神來?別太天真了。你還真以為我是在誇你啊?我是在嘲笑你啊白癡!你們什麽都不懂,隻知道站在一邊做出不關己事的評價,作出評價往往要比接受評價簡單千倍萬倍!但不是每個人經曆的事情受到的痛苦都像你們打個球擦破一點皮那麽簡單,貼上一塊創可貼照樣活蹦亂跳。有些重傷就是你解開繃帶拔出針線照樣會發現一個豁口的印跡清楚地印在你的皮膚上,當然你還可以去美容院清除掉難看的疤痕,但那是身體上的,心靈上的傷口呢?


    想要來指責我,就先去試試那種感受吧。試試因為你的錯誤導致了某個人的死亡而這個人直到死前還救了你一命的那種感受!那就是一條毒蛇,會啃噬掉你心中脆弱柔軟的每一分每一寸,你每天做夢都會看到他的臉,看到他慘不忍睹的樣子,旁邊還會有一個聲音提醒你:如果你當初怎樣怎樣的話,就能夠避免這種結果,但你卻沒能做到!


    和是否堅強無關,因為再堅強的人也會有無法跨越的地方。金剛石曾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硬的物質,但想要破壞它隻需要一把鐵錘,更何況是血肉做成的人心呢?


    有些人說你懦弱說你頹廢說你沒勇氣不敢去承擔責任,可你就是沒勇氣就是不敢承擔,哪來的勇氣?有人曾因為你的勇氣你的堅持而死,你還要怎麽承擔?勸解兩句就可以從這種打擊中恢複的事情僅存在於電視劇動畫片中,你又不是雅典娜,要怎麽說服我再去努力?就算你是,我也不是聖鬥士星矢,沒法燃燒自己的生命去戰鬥,如果真的可以的話我倒是樂意之至,來啊!不就是生命嗎?我繼承前世我怕誰啊?!


    扭曲的想法,委屈的想法,蘇凜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一樣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腿之間。是對是錯他都不願意去想,他當然也會感到難受,感到孤獨,感到悲傷,但心中卻又有著無比倔強的一塊不願去聽取他人的話語。真希望時間能夠快一點過去,快一點放學快一點離開,讓他撲在小鈴為他收拾好的床鋪上,雖然不能消解那份心痛,卻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


    伴隨著“嚓嚓”的聲響,一雙體操鞋踩著落葉停在他的麵前,蘇凜還沒來得及抬頭,一瓶礦泉水卻遞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橙子?”蘇凜訝然。


    葉橙不由分說把那瓶水硬塞到蘇凜手裏,然後在他身邊坐下。蘇凜還在猶疑著,她卻嫌麻煩似的,又一把搶過水瓶幫他把蓋子擰開,遞到他手裏。


    “謝……呃,你怎麽不去看比賽?”


    蘇凜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沒話找話般問道。


    “懶得。”葉橙直白地答道,“看那些男生流汗打球有什麽意思?我平常網球訓練的時候見多了,還不如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嗯……是嗎。”


    沉默。蘇凜低頭看著腳麵,他沒發現葉橙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還好像嫌鞋子難看一般往旁邊挪了挪。


    仿佛是刻意給他們開辟出一片空間一樣,這半天太陽一直都沒有露臉,就連風都好像離遠了一些。蘇凜聽得見,自己和葉橙的呼吸聲融合在一起,卻又各自遵循著各自的規律,就好像是在練習吐納一般。少女的喘息稍稍急促一些,過了足有幾分鍾,她或許是終於忍不住了,輕聲問道:


    “蘇凜……”


    “嗯?”


    “你……你,最近,到底是,怎麽了呢?”


    她吐字很慢,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用了很大的勇氣,亦或者是怕蘇凜聽不清楚一樣。一句說完,少女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才轉頭看著蘇凜的側臉。蘇凜沒有看她,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女孩子一定那些人一樣,和餘敏兒、楊凱卓他們並無區別,都是想要來勸解自己的。不過,從直覺上,他知道她也會铩羽而歸,因為她的口才肯定比餘敏兒要差勁得多。


    “也沒怎麽啊……”他不打算正麵回答。她不知道他做過什麽,沒人理解他的心情,對他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盡管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不希望被人用異樣的眼光對待。


    眼角的餘光捕捉到葉橙嘟起嘴巴,她又說道:


    “但是,總覺得……你,精神很差,是出什麽事情了嗎?如果可以的話……跟我們說說也好啊……一個人悶在心裏,肯定,很難受吧?”


    哈啊……


    蘇凜在心裏無奈地暗歎一聲。果然從一開始就沒有對她抱有任何期待的想法是正確的,如果什麽心事都可以說出來,隻要說出來就會被理解的話,那麽心理醫生就不要工作了,世上也不會有那麽多人跑去自殺了。


    他有些煩躁,悶悶地應了一句:


    “真的沒什麽事,我也不想說。別問了,好嗎?”


    “唔……”


    蘇凜鬆了口氣。這女孩就這一點好。雖然是運動係少女,但並不總是保持著一種元氣滿滿的勁頭兒,聽話而又溫順,如果自己不是這種狀態的話,說不定還真會被她治愈的吧?


    他這麽想著,剛要喝口水,可葉橙卻又小聲說道:


    “但、但是……你這個樣子,大家,都很擔心啊……”


    本來葉橙開口的時候,蘇凜有些煩躁了。他想讓葉橙走開,好讓自己安靜一會兒。但沒等他開口,葉橙說完了,他卻愣在那裏。


    什麽?


    大家都很擔心?


    大家,都很,擔心?


    怎麽了?我……


    葉橙不說話了,但蘇凜卻扭過頭來。他的肺腑中湧起了一種複雜的感覺,說不上是舒適還是別扭。真奇怪啊,這句話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嗎?明明隻是最淺顯最無用的勸慰,可他為什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受呢?就好像……心房之中的血液猛然顫動翻湧起來,這六個字仿佛攜帶著魔力陷入化解進去,劈啪作響,用他心中荒原裏的一枝枯木點燃了一粒星火。


    盡管微小,卻確實在明亮地照耀著。


    這是什麽?蘇凜有些煩躁,他用一隻手撓撓頭發,卻沒能促使思考延展下去。那火光連火柴都比不上,僅僅隻是米粒之光,將熄未熄,將明未明,甚至不仔細去看,都不會發現它的存在。


    但它就在那裏。


    葉橙不再說話了,可蘇凜卻未能得到他想要的平靜。他覺得自己有什麽需要思考,有什麽正在身體中孕育,正在掙紮,很快就要破殼而出,但他看不清楚那東西的正體,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


    最後他放棄了,喪氣地垂下頭來,盯著地麵的裂縫。隻是心中的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


    “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呢,對吧?”那家夥說道。


    他轉頭看向餘敏兒,她麵色平淡,再也沒有轉過頭來。


    當天的比賽結果,65比87,二班落敗。


    ……


    “……消息截止至11月28日中午12點,在未來島商業街e區珠寶店中發生的惡性搶劫殺人案件,警方已逮捕了兩名犯罪嫌疑人朱某和秦某,目前已被押送往一號監獄。但主犯鄭浩仍未落網。目前已逮捕的兩人堅決不肯供認鄭浩的逃跑方向,但根據警方推測,鄭浩向未來島南方逃竄,並欲乘坐南部港口私人船隻離開島嶼的可能性較大。目前警方已經發布了全島通緝令,希望居民和遊客們謹慎辨認,注意安全。有提供嫌犯準確消息的群眾可獲得……”


    半導體收音機中傳來女主持人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囉囉嗦嗦。這個時代已經很少見到這種老式的古舊機器了,但在這個沒有電視和報紙的地方,除了手機以外,這玩意兒就成了能夠接收消息唯一的工具。


    104房間中並沒有點燃蠟燭,一個男人坐在床頭,似乎是在閉目養神,但他的手指卻一頓一頓地點在收音機上。過了一會兒,關於搶劫殺人案件的報導告一段落,下麵的新聞是有關於島上一家海洋生物館捕獲了一頭巨型霸王烏賊的介紹,據說在捕獲過程中有數人被其卷入海底,搜救未果。男人懶得再聽,霸王烏賊這種軟體動物他光是想想就覺得惡心,一根蒼白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停滯半秒,按下了收音機的關閉鍵。


    哼……就知道那兩個蠢貨靠不住,這才第二天就被抓到了,雖然暫時還沒有把自己供出去,但想來進了一號監獄,他們的嘴巴也不會那麽緊了。未來島上隻有那一座監獄,被人稱為“絞肉機”,一旦陷入進去,就算還能活著出來也跟一塊碎肉沒什麽區別了。所幸自己聰明,沒有把真正的逃亡計劃告訴給那兩個白癡。


    男人睜開雙眼,陰鶩的目光在黑暗之中掃過。他的另一隻手抓向自己的小提包,用迅捷靈活的動作拉開拉鏈,摸索了一番,從裏麵掏出了一把錐子。


    他不叫郝正,他的真名叫做鄭浩,目前的身份是在逃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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