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投射下的燈光在地麵上形成了一個沒有清晰界線的圓,光強大概介於柔和與耀眼之間,即便抬頭看過去,短時間內也不會傷到眼睛,當然不舒服是肯定的了。但幾秒鍾後,這光線卻從中間被隔斷一般,籠罩下一團陰影,一瞬間的工夫,那陰影與一隻鞋子重合了。


    皮鞋的主人低著頭邁著步子,那絕對不是能夠稱得上是“輕巧”的步伐,僅從這樣子看來,就知道他一定心情很差。


    燈光照在那沒有頭發的頭頂和腦門上,鋥光瓦亮,都可以當鏡子用了。


    如果蘇凜在這裏的話,應該就可以認出來,這正是今天晚間他回家的時候在白銀大廈的門口碰倒的男人;而如果“他”在這裏的話,恐怕就必須像夏小姐一樣,低頭鞠躬,喊一聲“何總,晚上好”了。


    惠天理財公司的總裁,何進華先生,剛剛從地鐵站出來沒多久,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而前麵不遠處,興華小區裏麵,就是他與家人合住的別墅了。


    用鑰匙打開前院的小鐵門,門上已經鏽跡斑斑,因為他們一家已經搬過來有些年頭了。緊接著走上台階,他剛剛伸手想要把鑰匙塞進客廳門的鑰匙孔裏,卻聽到“哢噠”一聲,是裏麵有人聽到院門的響動,已經先一步把這扇門打開了。


    “爸,回來了?”


    開門的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談不上漂亮,但也算是眉目清秀,一頭柔順的長發披散下來,看得出平時很用心在打理。


    何進華的女兒,何琴。


    何進華悶悶地哼了一聲,連句謝謝也沒說,就這麽徑自走了進去。何琴側身為父親讓開路,她也感覺到父親似乎心情不佳了,於是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把門關上,坐到沙發上看起了電視節目。


    何進華換上一雙拖鞋,沉重地歎了口氣,抬頭看向廚房裏麵,老婆正在那兒忙著做飯。但房間裏麵卻沒有兒子的身影,發現這一點的同時,他眉頭一皺,接著便惡聲惡氣地向女兒問道:


    “你弟弟呢?別說這時候還沒起?!”


    何琴轉頭看了父親一眼,隻見何進華整張臉上的五官幾乎都皺在了一起,她也不由得在心裏緊張了一下,但表麵上還是若無其事地說道:“沒見他,估計今天又憋房間裏麵睡覺或者打遊戲了吧?”


    一聽這話,何進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就好像身體內雷霆大怒的開關被扳開了一樣,對著空氣就大吼起來:


    “玩!睡!他現在天天就幹這個!一點兒都不正經!早晚有一天餓死在他屋裏我們都不知道!我又是花錢,又是勞心勞力地從小把他養到大,就是為了讓他擱家裏混吃等死的?!你去,把他給我喊下來!我非得讓他知道知道現在錢有多難賺!”


    他整張臉因憤怒而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看上去就像是一頭紅了眼的獅子。最後一句話是朝著何琴喊的,而何琴則是委委屈屈地縮了縮身子,卻搖了搖頭說道:“不去,他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說不定現在還在睡覺呢,我要是把他吵起來他也要生氣了。”


    何進華愣了一下,緊接著急得跳腳大罵:“你也不聽話!操待你們辦點兒小事兒怎麽就這麽難呢?!我可算是養夠你們姊妹倆了!還不如養條狗好使喚!你也是,天天就知道看電視,那些愛來愛去的有什麽好看的?你要有本事自己找個人嫁了去,別老擱家裏邊氣我!”


    何琴把嘴一撇,不說話了。但何進華的氣卻不會就此消停,他氣哼哼地走上樓去,嘴裏還罵罵咧咧的。


    “我非得把這小子揪下來,明天就把他趕出門去,學人家美國父母那樣,從今往後就不管他死活了。要麽自己養活自己,要麽就死在外邊兒,老子可不養著他。呸!”


    “別去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略顯冷淡的聲音,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潑了下來,把他的全身都給澆了個透心涼。何進華原本已經有一隻腳踩在了樓梯上,這時也隻能硬生生地停下,然後轉過身來,看著站在廚房門口的女人。


    他的妻子,葛采容。


    葛采容身上披著圍裙,手裏端著一盤香辣土豆絲,剛炒好盛出來的菜,還在散發著熱氣。但她的表情卻分明已經十分疲憊了。看著這樣的妻子,何進華感覺自己的一腔怒火都在一瞬間被壓了下去,幾近熄滅,一股愧疚的感覺湧上心頭。


    “做好飯了?”


    他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似的,沒話找話般喃喃道。


    葛采容歎了口氣,走進客廳,把那盤菜放下,對女兒支使道:“去拿碗筷,還有把湯鍋端過來。”


    這一次,何琴迅速穿上拖鞋,聽話地走進了廚房。


    何進華看著這一幕,妻子轉過身來,低聲說道:


    “你別管他了。他愛睡就讓他睡去,愛玩兒就玩兒去吧。也別叫他下來吃飯了,反正他那屋也有冰箱,有微波爐,我昨天剛放進去不少盒飯,餓不死他。你去叫他,再凶他一頓,他肯定也生氣。他才安生多長時間,萬一又發病了怎麽辦?”


    何進華默然。


    他也知道妻子說得對,但最近總是遇到一些煩心事,心裏憋悶得厲害。在公司裏麵,那些員工這兩天都格外安分,生怕惹到自己生氣,而且算起來,他們也是“受害者”,沒有道理衝著那些人發脾氣。而讓這些煩惱在心頭積壓一天――甚至更長時間――的後果就是,回到家之後,即便是麵對一丁點兒小事,他也控製不住自己。


    “行,行。”他訥訥地說道,“那我就不管他了,隨他去吧。”


    何琴已經拿著碗筷走了出來。何進華猶豫了一下,不知怎麽,他有點不想麵對妻子這種疲憊的表情,便轉身想要走進廚房把鍋端出來,但是葛采容卻叫住了他。


    “慢著,你跟我說說,你這兩天……公司裏麵是不是出事兒了?”


    他心裏一揪,隻好停下了腳步。


    “啊。”他答應著,“不是什麽大事兒,員工……出了點兒問題,倒也沒什麽太大影響。不用你操心的,我能處理好。就是那些記者天天過去,有點兒吵人。”


    “我知道。”葛采容點了點頭,“今天有記者過來了,想跟我打聽來著。”


    他霍然轉過身來,直視著妻子的眼睛,那表情有些可怕,但葛采容卻恍若未見,隻是繼續說道:“不過我沒理他們。我說‘無可奉告’,就把門關上了。後來小琴出門的時候還說有人想找她打聽,我叫她也別理那些人。”


    “哦,這樣……”


    何進華明顯鬆了一口氣。


    “對,對,你做得對。別理他們就行,那些記者就追個熱乎勁兒,等過段時間他們就不會來騷擾了。我最近在公司也挺煩的,以前都是直接把活兒交給手底下的人,這段日子處理這些事情就得忙點兒。”


    “有點兒事兒,我想問你。”


    葛采容突然這麽說道。


    她的語氣有些不太對勁,何進華心裏一緊,麵上卻裝作隨意地說道:“你說。”


    “那個記者跟我說……一個星期之前,你們公司裏麵有個女人出事兒了,是吧?”


    他剛要點頭,但葛采容卻緊接著又說道:“記者還說……他說,那個女人之所以那樣,是因為――”


    “他胡扯的!”


    葛采容並沒有把話說完,但何進華卻從她的眼神中讀懂了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在她醞釀的語句出口之前,他搶先一步打斷了。


    葛采容的眼神冷淡。


    “胡扯的?”她重複了一遍,“也就是說,你沒有……”


    何進華用僵硬的表情麵對著妻子。他看得到葛采容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一道一道,記載著這些年來夫妻二人一同經曆過的風雨與坎坷,像他們當年舉行婚禮時,神父所說過的那樣,無論禍福、富貴、貧窮、疾病或是健康,他們始終走在一起。在她的幫助下,他走過了創業的艱難時期,多年來一步一步,終於成為了如今的公司大老板。但與他一天天更加成功相對,她也在一天天變老,這些年來,不管是照顧他,還是照顧眼界太高、總也嫁不出去的女兒和生病的兒子,她都付出了太多的精力。為了這個家一直操勞至今,而他卻――


    “沒有,我肯定沒有。我怎麽可能會做那種事?你還不了解我嗎?”


    他用堅定的語氣這麽說道。


    葛采容臉上的表情似乎緩和了一些。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道,“我就擔心……你在外麵兒會做什麽荒唐事兒。沒有就好,沒有……”


    “對了。”


    他露出和善的笑容,和之前怒發衝冠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聽小夏說,公司裏麵新招了個員工,好像以前是個攝影師。小亮不是挺喜歡攝影的嗎?回頭我安排一下,讓他也到我們公司裏麵去,跟那個人學學。和人多接觸一下,對他的病可能有好處。”


    葛采容有些意外地看著他,頓了一下,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吃飯吧,菜都要涼了。”


    何進華看著妻子轉身走開的背影,還有桌旁忙著往碗裏盛湯的女兒,最後抬頭看看樓上,兒子應該正在房間裏麵,雖然不知道在做些什麽。他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過,這個家庭的幸福是如此的來之不易。


    “爸,我少拿一雙筷子!”


    “行,我去拿。”


    他轉過身去,用沉悶的聲音回答著,順手拭去眼角的一抹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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