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亂了,但其亂象之始,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因知淩禦風為何而來,所以田爾耕和許顯純就處處防備著不讓徐家有生事的機會。直到京師城中打鬥的消息傳來,田爾耕方知自己犯了什麽錯。


    “不、不好了!”有人急急而來。“有人在西直門外打鬥,鬥聲震天,並已毀了城中數間民房。”


    “說清楚!”


    田爾耕麵色鐵青。


    “卑職等也不知發生過什麽,隻聽得轟然聲響,散在西直門外的兄弟們就紛紛趕去查看。可那幾人動作太快,快得他們都來不及分辨,對方就已轉換不見。”


    “幾人?”


    “兩個,又好像三個,對了,應是兩個打三個。”


    “西直門外,好像沒有幾件破爛不堪的房子。”


    “稟大人,那幾間民房,皆為城中尋常百姓所住。”


    田爾耕不再多做推論,而是立馬吩咐道:“召集所有兄弟,鎖住西直門,不得讓任何人通過。”


    “是!”


    那人領命而去,田爾耕也是走出了那處錦衣衛臨時征用的院子,直往楊念如他們所在的那間酒樓趕。


    楊念如不知道,許顯純也不知道。他們正坐一桌之上,桌上有菜沒酒,不過一壺香氣撲鼻且熱騰騰的陳年普洱。他們相處甚歡,不,應隻能說楊念如和許顯純相處甚歡。楊念如說江湖事,說到驚人處,兩人便是以茶代酒的同飲一杯。楊念如說完,許顯純也回禮般對他講起了自己的官場見聞。和楊念如瀟灑快意的江湖事比,許顯純所講就更醜陋惡心些。每每這時,他們又都會同舉一杯,為那精心掩蓋的天下。


    不管他們言些什麽,徐知遠都隻冷冷地坐著,間或將目光投向窗外,那裏還有他關心在乎的人在。


    周采薇沒有那麽多可關心的東西,所以就隻看著楊念如,她很想知道,那家夥腦中到底存了多少事,又有多少話沒說。這不,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他就沒有停下過。


    而當田爾耕出現視線之中,他們也就極為默契的停聲不語。楊念如看徐知遠,道:“老爺子好像並未尋著那麽一個揮動長刀的機會。”


    徐知遠暗送一氣。正像楊念如所說,當今天下,也就隻剩徐卿老爺子能真正去亂他的心智。他就是這麽一個患有雙重性格的人,冷漠時,世間定無一人會覺他有在乎的東西。可他真正在乎後,世間又變沒有一人能去傷了他的在乎。徐知遠是個很好對付的家夥,一直以來,楊念如都這麽覺得。而他好對付的原因,就是他還重情感恩。


    徐卿老來得子,直到四十八歲,偌大徐家方有一個繼承人。喜獲徐知遠,老爺子自是欣喜得不得了。為此,從來不曾燒香拜佛的老爺子也是破了例,親自攜著夫人一塊,前往香山拜佛還願。


    一路長大,徐知遠除受自己父親欺負外,也就沒再受過什麽委屈,這在徐卿的管養模式下,也就顯得更加不可思議。


    和尋常的世家子弟不同,徐卿並未強迫徐知遠早早就入學堂。徐知遠五歲,他就帶他一塊走南闖北,父子二人,既沒有隨從相護,更沒有車馬相隨,甚至徐卿身上所帶,也不過數兩碎銀而已。


    就這樣,徐卿徐知遠的小手,兩人自京師出發,再一路往南,行到雲貴之地後,又過甘陝,重回京師城。


    離開時,徐知遠不過一個生在富貴之家,身穿錦袍皮膚白皙的五歲孩童。再回京師,他就已長成了大人的模樣。十一歲的他經曆過很多也見過很多,一路行去,他甚都忘了自己身份,也忘了徐卿乃一能舉長刀能斬賊匪的江湖人士。最初三年,一直都是徐卿在外保護他,餓了,徐卿會給他送上野味或饅頭,渴了,他也想盡辦法去尋甘甜冷冽的溪水。直到某天被一股山賊攔道,事情方才轉變過來。


    那天的山賊很多,多到馬蹄響時,徐知遠忍不住就要伸手捂耳。他們本已身無分文很久了,那群山賊卻是好像專意要與他們作對般。不,非是專意,而是對方看上了他那長得眉清目秀的孩子,想將他接去寨中,做寨子裏的小公子。


    若真是做公子,徐卿可能真會考慮考慮,可從那些人看徐知遠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些讓人惡心的東西。所以為護徐知遠,那個身抗長刀卻隻活在徐家家主這個頭銜下的男子,終是用刀做了一件他不能做卻仍做的事。


    那一戰後,徐卿身受重傷,甚至連站起都不可能。初始時,徐知遠已覺他要死了,他也確是快要死了,身上傷口縱橫,給他包紮時,徐知遠悄悄數過,那些流血的傷口,足有二十五處那麽多。徐知遠已撕盡了自己破爛的衣衫,卻仍未能止住那不斷流淌的鮮血。奇跡般的是,徐卿不僅沒有死,還親教徐知遠去認各種藥草,並因此而治好了自己遍身的傷。


    外傷雖是治好,徐卿卻也在自己的身體中留下了許多查不到治不好東西。外人麵前,他腰雖是挺的,徐知遠卻曉他這挺腰需費多少力氣需忍多少痛苦。但這其中最讓徐卿無法接受的,卻是再舉不起那把久隨自己身邊的刀。那太重了些,說來可笑,那隨他征戰數十年的刀,竟是太重了些,甚都重得他再舉不起。


    也就自那天後,徐知遠開始長大,不斷在向徐卿學習時,他也開動腦筋。所以和徐卿比,他總能更容易的得到饅頭,也能不費吹灰之力的收獲雉雞和野兔。


    將回徐府的那天晚上,徐卿和他談過。


    “馬上回家了,你就沒有什麽想問的?”


    “沒有!”徐知遠搖頭。


    “你若真沒有,那便由我來問問。一路行來,你都看到些什麽?”


    “你想讓我看的,我都已經看到了。”


    “那你可曾學到些什麽?”


    “需學的東西還太多。”


    “那你又是怎麽選擇的?”


    “選擇?”十一歲的徐知遠撥動著麵前那堆柴火,不解的重複。


    “十一歲,雖還有些小,但你畢竟走過許多別人一輩子都不曾走過的路,也見過許多別人一輩子都沒機會見的東西,所以選擇對現在的你來說,正是最佳時候。說說吧,你想想要我們曾走過的江湖,還是想要那京師城中的徐府?”


    “我有選擇嗎?”


    “當然有!”徐卿點頭。“正因你是我徐知遠的兒子,唯一一個兒子,所以你才會有這選擇。放心,我不會將你關在籠中。你若是鳥,想飛,我便讓你飛;你若是蝸牛,想留,我便會給你準備一個堅硬的殼。”


    “可我走了,誰來照顧你?”


    徐卿明顯一愣,然後道:“我徐府,難道連個照顧我的人都找不出來?”


    “他們知道你已不能再吃辛辣之物嗎?”


    “以後總會知道的。”


    “他們知道你在陰雨天需要用熱毛巾敷腰嗎?”


    “你覺我這張嘴是幹嘛的?”徐卿沒好氣道。


    “那我走了,”徐知遠站起,刨開火堆後,一個圓圓的土塊出現眼前。取出,再用石塊將早已烤幹的泥土砸開,一頓香氣頓就撲鼻而來。撕下一根熱騰騰的雞腿,遞給徐卿時,徐知遠繼續道,“你若想吃叫花雞,怎麽辦?”


    徐卿糾結起來,說話聲音明顯就要小很多。


    “也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會做叫花雞啊。”


    “他們有我做得好吃?”


    “你可真是不要臉,那些可都是大廚,能撐起一個酒樓的大廚。”


    “說實話吧,”徐知遠再將另外一根雞腿遞給他。“我可不想讓個腰都挺不直的家夥去丟徐家臉。”


    徐卿一愣,徐知遠卻是再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已轉身,順勢就側臥在地,隻給他一個小小蜷縮的背影。


    徐卿又何曾不明白,徐知遠說這麽多,其實不過是想告訴他,自己不離開。明明舍不得,卻仍是副別人欠他的模樣。那天的那隻叫花雞,是徐卿吃過最好吃的一隻叫花雞,以至於很久以後,他都還會因為雞肉味道的不同而去責備徐知遠。


    “我說小子,你這烤雞的技術是不是倒退了?”


    回府之後,徐卿就開始一點一點的將家族實權交給徐知遠。所以人隻十五歲,徐知遠就擔起了徐家這麽一個沉重無比的擔子。而在他的經營下,在徐卿手中已顯衰落的徐家,現也成了田爾耕等需要顧忌的勢力。樂得清閑後,徐卿也就漸變而成現在模樣。


    “你又在故意找茬?”遞過一杯清酒,徐知遠道。


    “找個什麽茬,本就是你技藝倒退了嘛,而且是越來越退,不管我再怎麽說,都再回不到以前水平。”


    “以前是個什麽水平?”


    徐卿低頭想想,方道:“打個比方吧,以前你是獨一無二的,現在呢,我都已知有很幾個師傅做得比你好了。”


    “那你怎麽不去吃他們做的?”


    “我可不能給你偷懶的機會。你以後可是得好好練練,我這後半輩子,也就指望著能再吃上一會那種獨一無二的叫花雞。”


    徐知遠雖是清楚自己再做不出那種味道的叫花雞,卻仍時不時就練習一番。


    或就因這樣,一直以來,徐知遠都未曾想過這江湖。自從十一歲的那年起,他便將徐卿口中許諾的殼當成了自己一生守護的東西。當然,在他將殼守護後,那殼中人物,自就再無被傷害的可能。


    今日本已個非死即亡的局麵,現在看來,必然也會遭意外打斷,所以徐知遠怎能不鬆一口氣?


    田爾耕走來,未及寒暄,便是開口道:“公子可知莫玄衣現在何處?”


    這許多人裏,能識莫玄衣者,也就隻有楊念如一人。所以田爾耕視線雖未去看楊念如,楊念如也曉他在問誰。


    “聽說那家夥現在已是自顧不暇。連個小小的刺客門都看護不好,下次見麵,可得好好臊臊他。”


    眾人無言,也就沒和他打趣。


    田爾耕卻又問道:“那沈楊呢,公子又知他在何處?”


    “我也正想找他呢,大人若是曉他下落,可得隻會我一聲。在我認識所有朋友中,他是最不靠譜也最不要臉的一個,老早就想揍他了,可惜一直沒尋著機會。”


    “那馬傑,公子定也是不知道的。”


    “那個悶葫蘆比莫玄衣還悶,不僅如此,他還會悄無聲息就站你身後,待你回頭時再將你狠狠嚇上一跳。他們這許多人裏,我雖最不待見沈楊,但是真正不想見的,卻是馬傑無疑。”田爾耕問完,楊念如也緊跟著問了起來。


    “大人問我,uu看書 wwuukanhu莫不是他們之一甚或其中之二出現在了京師城中?”


    “公子看起來,似是很高興的模樣。”田爾耕冷冷道。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們能來陪我喝酒,我自再高興不過。”


    “公子就不怕說今日之後,便再見不著你那些朋友?”


    “這是真的打起來了?”楊念如高興地拍手。“若真是他們,我想這些家夥裏就一定有沈楊。莫玄衣做不出這樣的事,馬傑就更不用說了,那家夥巴不得就永遠藏在一個沒人發現的角落。也就隻有沈楊那種冒冒失失的家夥,才會動不動就舞刀弄槍。他應再等些時候,等得那人自得意滿,再一爪爪穿過他心髒。這樣的話,也就全部事情都給解除了。而且啊,據我所知,那家夥打架的時候,就總喜歡將聲勢鬧大,巴不得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沈楊又打敗了誰誰誰。不過,也正因他壞毛病,大人才會這麽快地尋到那些人。”


    “可也因他壞毛病,我便再無讓他活著離開京師的可能。”


    “大人能殺他?”


    “我們拭目以待。”


    田爾耕再走,許顯純再留。但憑楊念如等人的耳力,也能聽出這酒樓四周,可是加了不少的人馬。


    “我很糾結啊!”楊念如全然不顧許顯純在場,直言道,“天下皆知我楊念如最重朋友,現那家夥雖也是我一直想揍的人物之一,可他畢竟是朋友。如此情況下,我該怎麽辦才好?”</br></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湖有人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六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六昧並收藏江湖有人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