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酸儒生。”古菁罵道,極見不慣書生的所做所為。“師兄,此人不過沽名釣譽者,我們又何須在此浪費時間?”


    “你何以就知他沽名釣譽?”


    “形若狂士行卻不是狂士,此等形行不一之人,若非慈悲天下者,就是欲欺天下者。”


    “你又何以能斷定說他不是慈悲天下者?”


    古菁轉頭,以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直視莫玄衣。“師兄何時也變得這般天真了?你難道忘了嗎,天下百姓皆可殺?”


    “天下百姓皆可殺!”莫玄衣低聲重複,他絕不會忘記這陪他一塊長大的門中讖語。


    二十年前,他曾懸於刀上,聽人這般說起。


    “你們記著,對我刺客門而言,天下百姓皆可殺。何謂百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等謂之百姓。何謂天下百姓皆可殺?既這天下有名有姓者,皆可為我刺客門之目標。你們記著,人但生於世,便再無清白之理,不論何人,不分階級亦不分貴賤。貴者有貴者可殺之理,貧者也有貧者可殺之因。但凡貴者,皆有欺男霸女殘害無辜或為富不仁的時候。哪怕無意,也會讓人妻離子散,有家難回。賤者亦有賤者可犯之事,你雖看他老實憨厚,但其心中所想,暗中所為,又有多少是齷鹺見不得人的?故我刺客門中,絕不能容不忍之人,不能發不忍之事。”


    年少時,莫玄衣沒機會去懷疑這些東西。到得踏入江湖,他又親自確認了這些東西。果不其然,世間百姓,皆有可殺隻因。但他漸又明白了一點,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如果世間皆可殺,那最該殺又沒人去殺的,該怎麽辦?


    生而為人,最怕者不是刀兵撫頸,而是覺醒頓悟後的無能為力。莫玄衣就曾經曆過自己最無力的時候。他生於世,卻不知該以何種態度處世。還像以前一樣接令而殺為錢而殺?他好像做不到了。做不到後又該怎麽辦呢?他不知道,所以就想去看看,看看天下的大好河山,也看看那些帶給過世界以驚豔的家夥。所以他去找了淩禦風,他想看看那最讓天下驚豔的男子,是否真如別人所傳般是那最適合做朋友的。


    他證明了,並因此有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這朋友似乎也真有什麽了不得的能力,竟讓他覺得世間除了殺和被殺外還有別的東西。所以他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馳援,不遠千裏,哪怕無人相招。所以他又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尋找,他感受到那人對他的重要性,所以也就不曾相逼。與此同時,他也覺得自己好像能識人了,不管沈楊抑或那算命書生,他都能看到他們眼中的真誠。所以他方開口,古菁眼中神色又是一變。


    “無論天真與否,我都願去相信說,這天下真就還有清澈如水的人。”


    “師兄,你變了?”未見麵,古菁就知莫玄衣已變,但這是她第一次當麵這麽說。


    “變了嗎?”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


    “不認識的話,重新就好。”


    “師兄,”古菁出言。“你可是魚腸劍首,刺客第一人。”


    “魚腸劍首?”翻手間,絕世名劍麵世。莫玄衣先看手中短劍再看古菁,道,“你是不是也很想要這柄匕首?”


    “所有刺客門人,又有誰不想?”


    “那我把它送你吧。”


    莫玄衣遞出,古菁未接。


    “這是說送就送說接就接的東西?”


    “怎麽?”莫玄衣麵露微笑。“你還想殺了我?”


    “我能殺了你嗎?”古菁亦笑,可那笑容無論怎麽看都和親切等形容詞搭不上邊。


    “不能!”莫玄衣搖頭直言。


    “所以,”古菁收斂形容,又恢複了她那慣常的冷漠。“師兄,你怎麽才能把這魚腸短劍再送出去?”


    “若真沒人接,”莫玄衣很愜意地把玩著魚腸。“扔了便是。”


    “他真有這麽神奇?”


    古菁忽然間的轉變,莫玄衣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誰?”


    “我們一直在找的那個。”


    “神奇嗎?”莫玄衣麵露疑惑。“我不知道,世間任何人任何事,都隻能在你親自經曆體驗後方能知曉,別人所言者,終是有誤的時候。”


    “師兄這是在質疑門中規定?”


    “終有那麽一天,你也會有所懷疑的。”


    “我可沒師兄本事。”


    “所以,我能這麽說嗎,u看書.uukansh 師妹此來的真正目標,其實是……”


    “不能!”古菁打斷道,“先不說這些,那能改變你的人,似是有消息。”


    莫玄衣轉頭。桌前的隊長不變,隻是排在隊末的沈楊,此刻已到了隊前。原來就說話那一小段時間,書生已幫十數人解決了問題。和剛才的細細解說不同,自老嫗走後,書生都直接指出了字中所表,毫無拖延。所以這才一刻鍾不到,他就解決了沈楊之前所有人的問題。不管是尋牛尋豬尋鋤頭,他都能一口說出其丟失之地。沈楊坐上長凳後,書生亦是長身而起,躬身道:“抱歉諸位,今日到此為止,大家都不用再排隊了,抱歉。”


    無人出聲相問,他們都清楚書生習慣,今日這種長時間拆字斷字的情況,已是這一年以來之第一回。所以他們相繼轉身,看著坐在凳上的沈楊,滿眼羨慕。他們也都知道,但凡坐上長凳,書生都不會再行攆人之事。


    待人走盡,書生方才坐下,直視沈楊。


    “我覺得我應該再排晚點,或者讓讓其他人也好。”


    “你就肯定說我會幫你?”


    “你若不幫我,又怎麽等這許久?”


    書生笑道:“許是我心情不錯呢?”


    “你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聖人也有喜怨怒,我不是聖人。”


    “可我怎麽感覺你和聖人相差無幾呢?”


    書生搖頭,直言道:“想讓我測個什麽字?”


    “不再多聊一會?”沈楊話雖如此,卻是接過毛筆,在白紙之上寫了個瀟灑的淩字。“淩,淩禦風的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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