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時間沒人來這間牢房,守衛守在門口,從不向內張望。褚文姬絕食四天三夜了,已經十分虛弱。男外星人帶來的食物、飲料拋撒一地,褚文姬閉眼不看,頑強地抵製著它們的誘惑。她盼著死神快來帶走她的生命,不願意在外星魔鬼的囚禁中苟延殘喘。


    那個男外星人又來了,守衛跟在他後邊,帶來了更多的食物。有熏魚罐頭、真空包裝的燒雞、八寶粥、梨、蘋果等。守衛把食物堆在她身邊,悄悄退出去。褚文姬冷漠地轉過臉,知道男外星人又要勸她吃飯了。但這次男外星人不由分說把褚文姬扯到窗邊(他的神力根本無法抵擋),指著窗外急切地問:“那是什麽?”


    他指的是東邊天空中的一彎彩虹,襯著湛藍的天空,這隻阿波羅神弓顯得神妙非凡。褚文姬不由扭頭看看男外星人,他的鋼鐵麵孔還是那樣令人憎厭,但鋼鐵眼窩裏的眸子中分明有著孩子般的好奇。


    褚文姬不想理睬他,但不知為什麽還是回答了:“這是虹,隻能在雨後複晴的時候出現。”她說,“你們也能欣賞它的美麗?你們這群隻會殺戮的野獸!”


    男外星人忙不迭地點頭(他可能沒聽懂最後一句咒罵),又把褚文姬扯回床邊,指著那堆食物說:“飯——你——吃,快吃。”


    他巴巴地望著她,目光像家犬一樣愚魯,鋼鐵組元甚至拚湊出巴巴的笑容——如果這能稱作笑容的話。看見褚文姬沒有動作,他急切地重複著:“吃——四天——沒吃飯。”


    褚文姬突然受到觸動。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為,這個外星人讓她吃飯,隻是為了留一個活的戰利品,留一個研究的對象,看來事實並非如此。也許他是對一個孤苦伶仃的地球女俘虜生出了憐憫之情。一道亮光劃過她的腦海,她當然不會接受他的憐憫,但這兩件事——男外星人以央求的態度讓她吃飯,還有他對彩虹那孩子般的好奇——似乎蘊藏著某種值得思索的東西,某種可以利用的機會。她突然改變主意,不想即刻就死,死是最容易做的事,而她應該活下去,至少要弄清這些說漢語的外星人的來曆,弄清還有沒有其他幸存的地球人。她取過一瓶牛肉罐頭,拉開封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男外星人顯然沒料到她會輕易改變主意,立即變得興高采烈,圍著她轉來轉去,盯著她的嘴巴傻笑,隻差沒有搖尾巴了。


    褚文姬冷眼看著他,覺得十分悲哀。看吧,就是這些粗魯鄙俗的外星畜生屠殺了高雅睿智的地球人。曆史太不公平了!——不過,既說到曆史,她倒想起曆史上有很多類似的事例,像希克索斯人滅了古埃及,多裏安人滅了希臘。曆史的主幹就是野蠻人書寫的呀。


    吃完罐頭後,她靜等著下一步,而那個外星畜生確實沒讓她久等。他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打開了文姬的手銬,說:“脫——快脫——我看。”


    血液一下子衝上文姬的頭頂。她從被捕後就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是沒想到在外星人(另一個物種)中也有色狼!其實這不奇怪,既然外星人的鋼鐵外殼和地球人如此相像,那麽他們也可能和地球人有相同的**和性習俗。


    外星人看出她的反抗,立即露出怒容,伸手來扯褚文姬的衣服,不耐煩地說:“脫——脫!”


    褚文姬閃開了,不願他的髒爪子碰到自己,但她知道反抗是無用的。這些外星人的神力她已領教過了,他們可以輕易製伏一頭大象或舉起一輛汽車。在這當兒,文姬憤恨地想:好吧,讓你們這群醜東西看看地球女人的胴體,讓你們看吧!


    她痛快地脫下裙裝,脫下半透明的文胸,脫下精致的內褲。現在她昂首立在中午的陽光下,柔發蓬鬆,腰凹和臀部拚出美妙的曲線,光滑細膩的皮膚閃閃發光,脖頸細長,小腹平坦,腿部肌肉堅實,筋腱分明。波波貪婪地盯著她的身體,看得如癡如醉。自從在湖邊見到這個地球女人的裸體,他就念念不忘。這是從基因深處泛出的本能,是自然界最強大的力量。他慢慢向褚文姬靠近,鋼鐵爪子慢慢伸向她…就在文姬準備反抗時,一道黑影從牢房外閃進來。黑影的動作太快,褚文姬隻聽見她的怒吼,辨出她是常和波波在一塊兒的女外星人,隨即一隻強勁的鐵手扼住她的頸部,使她的意識迅速墜入黑暗……然後脖子上的壓力猛然一鬆,她艱難地嗆咳著,從半昏迷中蘇醒。她看見兩個外星人像惡狼一樣怒目相向,剛才肯定是波波把她從女外星人的手裏救了出來,在兩人的爭鬥中,女外星人肯定吃了虧。兩人僵持很久,在喉嚨深處咆哮著,然後,女外星人狂怒地跑了,周圍的物品都成了她的出氣筒,一路上盡是嘎嘎吱吱的破裂聲。


    是男外星人救了她,但這絲毫不能減弱她的仇恨,她冷冷地盯著他,看他還會做出什麽醜惡的舉動。但他隻是專注地盯著褚文姬。他又想湊過來撫摸,但是……


    此後的事態發展完全超出了文姬的心理承受能力。男外星人縮回手,兩手交叉著伸到左右腋下,同時按了一下,他的身軀,不,是他的外殼慢慢裂開,先是頭部露出另一副麵孔,然後整個身軀裂開,另一個小一號的完整身體從外殼中滑出來。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身高不足一米六,與粗壯強悍的機器身體形成鮮明的反差。男孩比較瘦弱,四肢纖細,頭顱碩大,額頭很高,兩隻眼睛特別大,皮膚蒼白,散發著某種怪味。但他分明是人形,不,分明是一個地球人!男孩看看文姬,再比比自己,再看看,再比比,他的表情變得困惑,甚至有點兒羞愧,他不再是猙獰強悍的外星魔鬼了,而是一個渾身髒汙、柔弱自卑的人類孤兒。


    機器外殼裂開的一刹那,褚文姬的心髒突然停跳。多日的困惑解開了:為什麽這些外星畜生的鋼鐵外殼頗似人形,為什麽他們的鋼鐵怪臉能做出人的表情,為什麽他們的槍支甚至手銬都是地球上曾經有過的樣式,為什麽他們撒放的動物酷似地球上的老鼠,為什麽他們能說漢語……原來,他們雖然是從外星來的,但肯定是人類的後代或側支!褚文姬不禁想起人類向外放飛的“褚氏號”“諾亞號”“雁哨號”和天、地、人三個船隊,也許這些外星雜種是某艘飛船船員的後代?不可能的。最早飛出地球的“褚氏號”,距今也不超過一百五十年,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異化。那麽,他們又是什麽人的後代?商朝的箕子?秦朝的徐福?更不可能,那時可沒有飛船和高科技。是更早的已經滅絕的史前人類?同樣不可能,即使真的存在這樣擁有發達科技的史前人類,他們也不可能會使用現代漢語!


    所有的謎眼下都無解。唯一已經弄清的是:這些外星人的鋼鐵外殼實際是一種體力增強器,一種伺服機械。機器外殼中有強大的能源,能把穿戴者的動作成正比地強化。這算不上什麽新鮮玩意兒,在地球上,二十世紀中期就有了。隻不過這項發明在地球科技史上隻是一朵轉瞬即逝的小浪花,始終沒能形成大氣候。倒是與體力增強器相仿的遠距離操縱機械手得到長足發展,至於機器外殼——誰願意每天穿戴一副醜陋僵硬、令人難受的外殼呢?


    褚文姬十分困惑,心緒異常繁亂。不過,就在那具男孩軀體從機器外殼滑出的一瞬間,她在電光石火間已悟出曆史的主要梗概。她至少能確定,這些麵貌、體形與地球人酷似並使用漢語的外星人肯定與地球人有某種淵源,他們肯定是地球人的後裔或旁支。


    她的血液在刹那間被仇恨燒沸。從前她當然恨他們,但那是人類對獸類的仇恨;現在她突然得知,是人類失散多年的兒女回來殺死了家人!地球上六十億死不瞑目的冤魂啊。狂怒中她猛撲過去,扼住了外星人的喉嚨,雖然她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但她想錯了,失去外殼的外星人十分虛弱,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他在褚文姬的手中掙紮著,很快兩眼翻白,身體軟綿綿地垂下來。牢門開了,一道黑影閃電般撲過來,是女外星人,後邊跟著一個守衛,褚文姬被揪住頭發扔到牆角,腦袋撞在水泥牆上,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來時,男外星人連同他的外殼已經不見了。不過褚文姬很清楚他沒有死,因為,就在自己被女外星人揪住之前,一種奇怪的感情突然湧來,使她停止了用力。那具羸弱的身體太像一個人類的男孩,一個失去母親照料的瘦小的孤兒,她無法下手殺死這樣一個孩子。雖然明知道這是農夫的仁慈,但心中泛起的一念之仁還是讓她放鬆了手指。這會兒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在心裏咒罵自己是一個廢物。


    守衛已經退回去了,屋裏隻餘下那個女外星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她。褚文姬筋疲力盡,已經倦於仇恨,她掙紮著起來,理理頭發,聲音嘶啞地說:“快把我殺死吧,你這條母狼,為什麽不動手?快來呀。”


    吉吉沒有動手,圍著褚文姬轉一圈,又轉一圈,專注地盯著她。即使這個女俘虜赤身裸體、憔悴衰弱,但仍保持著一種尊嚴、一種光輝,令人不由得產生一股敬畏之情。她的身體嬌嫩光滑,白嫩的皮膚下是淡藍色的血管。看著這一切,吉吉心中一個遙遠的前生之夢突然蘇醒。每個嬰兒呱呱墜地、混沌未開時,都具有尋找**和吮吸的本能,這種本能不用通過父母傳授,是基因密碼通過種種機製轉化而來,所以它是人類最牢固的潛記憶。g星人已經用能量合劑代替了自然哺乳,g星女人的**在機器外殼的禁錮下已趨於退化。但基因的力量是最強大的,褚文姬母性的裸體喚醒了吉吉早已湮滅的潛記憶:媽媽的溫暖,睡前的咿唔,甘甜的乳汁……


    吉吉呆立著,不知道該怎麽辦。她以g星人的野性狂熱地愛著波波皇子,當然不允許別人搶走他。這段時間她早已覺察到,波波對這位地球女俘虜有一種奇特的關切,而且肯定含有性的因素,是男人對女人的關切。因此她一直懷著強烈的嫉妒,不錯眼珠地盯著這隻地球母獸。不過這時嫉妒心退潮了,代之以對那具美麗軀體的崇拜。


    吉吉猶豫地抬起雙手,也像波波一樣,在自己左右腋同時按了一下。她的外殼也裂開了,露出一個發育不良的身體,蒼白羸弱,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她的耳郭和鼻梁在外殼的長期壓迫下顯得平板。她的身體還沒發育成熟。這是一個十四五歲剛成年的女孩。


    那具彪悍的鋼鐵外殼分成兩半撲倒在地上。吉吉穿慣了外殼,很不習慣裸體站立。她怕冷似的縮著肩膀,來回倒著腳,巴巴地望著褚文姬。文姬發現,這時,女外星人的目光中不再有獸性,而是豔羨、敬畏、迷茫,甚至羞愧。她蒼白的小手膽怯地伸過來,慢慢觸到文姬**的**,一道電波順著**神經射過來,文姬不由得哆嗦一下,但沒有躲避,也沒有反抗——女外星人的行為顯然不含“性”的因素,也許此前那個外星男孩也是如此?無疑,這些g星畜生已經獸性化和半機器化了,但至少他們還知道地球女人的胴體是美的,女人的**——更確切地說是母親的**——對他們還有冥冥的感召力。他們也知道為自己在機器外殼禁錮中的醜陋身體而羞愧。這個女外星人表現出的嫉妒心獸性十足,但至少它是以男女之愛為基礎的。


    這麽說,他們身上還有未泯滅的人性。


    褚文姬的腦中突然電光一閃。


    這次外星畜生完勝了地球人,雖然有許多具體的技術原因,但從哲理角度來概括,則隻有一句話:凶惡強悍的獸性戰勝了美好而脆弱的人性。這正是曆史的規律,曆史的悖論。人類各族群在文明提升途中都會逐漸以人性代替獸性,但很不幸,人性化的族群常常被獸性族群所摧毀。那麽,既然這些外星畜生內心深處還殘留著人性,也許這是上天有意留下的阿喀琉斯之踵,是上天留給她的機會。


    文姬為這個想法……作嘔,利用外星人的人性來戰勝他們——這不符合她的內心。但想想那些身體扭曲的人類屍體,想想橫死的女兒和丈夫、急怒中吐血而亡的靳先生、被炸成兩截的小羅格……仇恨立即把血液燒沸。她已經做過一次迂腐的農夫,不會再做第二次。


    那麽,趕快扔掉內心中的迂腐,接過這個天賜的機會吧。


    吉吉不習慣於沒有外殼,瘦弱的裸體在秋涼中瑟瑟發抖。但她忍耐著,巴巴地看著文姬。她期望著什麽?恐怕她自己也不清楚。不過,她顯然是想和文姬建立起另一層次的交流。文姬迅速思考著,一個計劃逐漸在腦中成型。她慢慢伸過手,去撫摸吉吉的頭發。在她緩緩伸手時,吉吉像頭狼崽子一樣緊張地奓著頸毛,等到文姬把手按上去,她渾身一激靈,似乎要立即躥跳起來,但她努力克製住自己,沒有動作。


    文姬輕輕撫摸著她的髒發,緩緩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外星人聽懂了她的話,“吉吉,杜芝吉。”


    “那個男孩呢?”


    “波波,平桑波,他是平桑五世的皇子。”


    褚文姬比劃著,緩緩地說:“吉吉,我知道你喜歡波波,知道你想變得和我一樣漂亮,讓波波永遠喜歡你,對嗎?”


    吉吉狂喜地點頭。


    “也許,你還想做母親,讓一個胖乎乎的孩子噙著你的**入睡?”


    吉吉猶豫片刻,點點頭。


    “那好,我可以教你。現在你去洗澡。聽懂我的話嗎?洗澡,沐浴,清洗掉身上的臭味,讓頭發變得光亮柔軟。我會教你穿人類的衣服,穿女人的時裝。時裝你懂嗎?就是最新樣式的女人衣服,女人的衣服絕不是一成不變的。還要教你使用香水和唇膏,教你保養皮膚。你很快就會變漂亮的,但你首先要下決心拋棄這具鋼鐵外殼。”


    吉吉似乎聽懂了她的話,至少聽懂了大意。她扭頭看看地上的鋼鐵外殼,顯然不願意拋棄它,因為從幼年開始,它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文姬知道她的心理,仍堅決地說:“去吧,和波波商量一下。我還會教你們地球人的禮儀、地球人的風度,但你們不能穿著機器外殼去學這些,機器外殼與這些東西是水火不相容的。究竟怎麽辦——你和波波決定吧。”


    說罷,她不再理會吉吉,徑自回到床邊坐下。


    吉吉穿上外殼走了。文姬悄悄觀看了她穿外殼的辦法,很容易的:把兩個對半的殼體合上,啪的一聲,它就開始工作了,與其主人合為一體。


    吉吉走後,沒有立即再來牢房。這段時間,褚文姬恢複了正常進食,默默等待著。兩天後,牢門突然打開,守衛探進頭,語調生硬地說:“你——出來。”


    她走出牢房時,守衛全部撤走了。屋內空蕩蕩的。這間住宅的原主人顯然是一位書畫家,屋內布置古色古香,很有文人情趣。正廳裏掛著花鳥魚蟲四扇屏,博古架上擺列了很多古玩,屏風旁放著將近兩人高的青瓷花瓶。在臥室的合影照上,祖孫三代人其樂融融地笑著。書畫間裏有許多已完成的書畫,書案上用白銅鎮紙壓著一張宣紙,紙上寫了兩個大字:空明。落款隻寫了一半。牆上掛著七八種中國樂器,有橫笛、琵琶、二胡、古箏……褚文姬仿佛看到相片上那位白須飄飄的老人在揮毫作畫,他的臉上浮著與世無爭的恬淡笑容。


    可惜,這種文人雅趣永遠成為曆史了。她悵然取下一把二胡,調弦試音。二胡很不錯,音質清亮優美,她坐下來,隨手拉出一串樂音,這是《光明行》的旋律,於是她靜下心來,從頭演奏二胡名家劉天華的這首曲子。


    鋼鐵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褚文姬的眼角餘光看到波波和吉吉進來了,立在自己身後靜靜地聽著。褚文姬拉得很投入,一直把曲子拉完才轉回頭,看見兩人正非常驚奇地盯著她手中的二胡。


    波波問:“這是——什麽?”


    “二胡,一種中國樂器。你們的星球上沒有樂器?”


    “有,但隻有一種,是七弦琴。”


    “那麽體育呢?打籃球、踢足球、跳高、賽跑、劃船……”


    兩人搖著頭。褚文姬以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們,輕聲歎息道:“我可以慢慢教你們的,很快你們就會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事情遠比殺人高尚和愉快。不過你們首先要脫下這具鐵殼,你們做出決定了嗎?”


    波波和吉吉肯定商量過了,他們沒有猶豫,同時伸手在左右腋下按了一下,機器外殼分成兩半,帶著沉重的聲響委頓在地下。現在她麵前是兩個裸體的少男少女,瘦弱汙穢。他們怯生生的,不過並非是對裸體的羞怯,恐怕他們從來沒有這個概念;而是乍然失去外殼的軟弱感和無助感。他們巴巴地望著文姬,等候她的吩咐。


    褚文姬領他們來到衛生間,這套別墅是雙衛生間,都有浴盆,她讓兩人每人使用一個。她在浴盆裏放了熱水,又把香皂、洗發液、沐浴液、洗澡巾找出來,耐心地告訴他們使用的方法。做這一切時,痛楚和仇恨啃齧著她的心,因為這令她回憶起為呱呱洗澡的場景。


    兩人照她的吩咐,膽怯地跨進浴盆,淹沒在氤氳的水汽中。褚文姬在兩個浴盆之間來回走動,教他們如何洗浴,交代他倆要多泡一會兒,把身上的老灰泡軟,兩人都聽話地躺到水裏,閉上眼睛。安頓好兩人後,褚文姬迅速閃到客廳,仔細傾聽,外麵沒有動靜。顯然這位皇子有足夠的權威,把守衛全部撤走了。她把兩個衛生間的房門輕輕關嚴,免得裏邊聽到客廳的動靜。兩套機器外殼堆在地上,波波的身高與她相近,她悄悄穿上了波波的機器外殼,把兩半合攏。啪的一聲,外殼“活了”,開始模擬和強化她的動作。她試著走路和活動兩手。很好,這種伺服機械性能出色,她的動作被放大和強化後仍然流暢自如。她沒敢多耽誤,也像波波那樣兩手交叉,同時按一下左右腋下,機器外殼啪地分開,委頓在地上。


    她確信自己可以使用機器外殼了,便悄悄推開衛生間的門。波波仍舒服地仰臥在水中,隻露出腦袋。文姬微笑著過去,幫他洗頭、洗臉、洗脖項和耳後。波波很享受地閉著眼睛。


    然後,文姬用細長的手指輕柔地、不為人覺察地在他頸部尋找左右頸動脈竇。她摸到了。沒錯,他確實是人類,也和地球人一樣有兩個頸動脈竇。隻用在這兩處輕輕按壓一會兒,這個外星畜生就會在快樂的震顫中死去;然後再到另一個衛生間,她可以用同樣方法殺死那隻外星母獸。現在她對外星人已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在機器外殼中是相當羸弱的肉體。知道了這一點,也就有很多辦法和機會來消滅他們。這會兒守衛已經撤去,她可以穿上波波的外殼,帶上他倆的武器從容逃跑,繼續自己的複仇事業;甚至可以借這具外殼的掩護,在外星人的中心巢穴裏大開殺戒,殺死他們的帝皇和副皇……


    波波很享受這樣的洗浴,他睜開眼,笑嘻嘻地望一眼文姬,又舒服地閉上眼睛。文姬為了掩飾心中的緊張,也回了一個微笑,然後手指開始用力。浴盆中**的波波顯得更為瘦削柔弱,但她這回不會手軟,不會再濫施農夫的仁慈。她按了一會兒,手指下的波波卻沒有任何動靜,也許此刻他已經休克了,再按幾分鍾就是死亡——但就在這一刻,一波可恨的憐憫又湧上來。這個外星畜生太像人類小男孩,一個瘦弱無助的小家夥,脖頸細長,對自己毫無戒心,她實在不忍心掐死他——褚文姬,你這個該死的廢物,還想再做一次農夫嗎?她在心中狠狠地咒罵自己,手指繼續用力。但是不行,她的手指就是按不下去,大腦發出的指令在手指這兒硬是被切斷了。


    她的心在極度矛盾中被撕裂。腦海中閃著被害親人的影子,小女兒、丈夫、鄰居、靳前輩、小羅格……眼前的波波和吉吉是殺死小羅格的直接凶手!她必須複仇。但她就是下不了手。她是在利用這兩個外星孩子已經複蘇的人性來實施謀殺,這種做法未免太卑鄙……但在生死血仇中,小小的卑鄙應該被原諒……


    她不知道自己在矛盾中煎熬了多長時間,然後驚醒,下意識地在波波額頭上拍了一下。如果按壓頸動脈竇時間過長,死亡就不可逆轉了,在她沒有做出最後決定之前,必須先把波波喚醒……就在這時她突然明白,自己實際已經做出了最後決定。她不可能再回頭了,不會用這種卑鄙辦法殺死波波和吉吉,那與她的內心完全相違背。


    波波醒了,陶醉在因腦部短暫缺氧而帶來的快感中,他顯得朦朧而迷醉,口齒不清地低聲說:“momo,我睡著了?有多長時間?這一覺真舒服啊。”


    他似乎喊的是“嬤嬤”,褚文姬不知道在g星人的“漢語”中這個稱呼的具體含義,但應該是尊稱,這是錯不了的。這是波波在神情恍惚中無意喊出來的,但也許這樣更能突顯他的感情取向。文姬苦歎一聲,知道自己在聽見這聲“嬤嬤”後,無論如何不會再對他下手了。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想,這些g星人是人類的直係血親,是留存人類文明的最後希望啊。她當然恨他們的殘忍暴虐,但是……想想地球上的人類吧,人類史就是一部血與火的曆史,是同類相食、相殘的曆史。人類在艱難的發展中終於獲得自我約束的力量。核武器被銷毀了。人類終於克服獸性,獲得理性。不過這也是兩百年前才達到的。這些殘暴的g星人……不就相當於幾百年前的人類嗎?


    想想這些,文姬的仇恨沒有那麽強烈了。她想,這些人性尚未徹底泯滅的g星人,總有一天也會告別獸性的。褚文姬長歎一聲,最終放棄了自己的複仇計劃。畢竟,這兩個獸性十足的年輕g星人已顯露向善之心、愛美之心,自己要做的不是殺死他們,而是教化——盡管她知道教化比殺人更為困難。這也是一種複仇,更高層次的複仇。


    就在這個瞬間,褚文姬斷然做出了這個新的決定。說到底,這是她內心的呼喚、本我的呼喚,她無法違背。


    她低頭對波波說:“對,你剛才睡著了。等我一下。”


    她到原主人的衣櫃裏為兩人找到尺碼合適的衣服。給吉吉準備的是一件露背連衣裙、一雙漂亮的中跟皮涼鞋、精致的內褲和文胸;為波波準備的是一雙網球鞋、白色運動褲和t恤衫。兩人都洗完了,連身子也不知道擦,濕淋淋地來到客廳,等著文姬的下一步安排。文姬皺著眉頭,讓他們先回各自的衛生間,她去幫他們穿戴齊備,然後兩人再見麵。


    她是對的,當波波和吉吉看到煥然一新的對方時,眼中都露出驚喜。他們還很不習慣穿著衣服,動作顯得拘束,但無論如何,這和洗浴前那兩具單薄僵硬的軀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褚文姬拍拍手,把他們的注意力喚回,“好,我不想耽誤時間,馬上就開始我們的教程。第一課是教你們走路——像地球男人、女人那樣優雅地走路;隨後教你們健美操,使你們的身體變得強健而優美。我還會教你們樂器,教你們各種知識……現在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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