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飛的眼淚刷地湧出來,他狠狠地用袖子抹一把臉,淚水仍是止不住。他聲音嘶啞地說:“爸,我知道自己是個膽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該走了,可我就是不敢離開山洞!我強迫自己試了幾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媽媽給了我一個聰明的大腦,過去我雖然沒有浪費它,但也沒有特別珍惜。現在我像個守財奴一樣珍愛它。我不怕死,不怕爛掉四肢失去五官,不怕變成中性人,什麽都不怕,就是怕失去智慧,變成白癡!”


    他的心靈自白讓父親心酸。靳強低聲說:“這不是怯懦,這是對社會的責任感。小飛,讓我替你去吧。”


    他堅決地搖搖頭,“不,這是我的事,我必須自己去。我明天就出發。如果我一去不回,就請二老帶著青雲、大壯、鐵子一塊兒活下去,一定要撐下去,撐到災變期過去。”


    靳強看看山洞另一邊的幾個人,莊重地點頭。小飛說得對,眼下的局勢,誰都不知道明天的情形,所以小飛真不敢說能回得來。他突然起了一個隨意的念頭:不知道青雲是否已經懷上小飛的孩子?如果懷上那就好了,以後不管怎麽艱難,大家都會把孩子養大。


    小飛要走了,大壯非要跟他一塊兒去,被爹媽勉強勸住。青雲默默地為他準備行裝。這些天小飛已經總結出腦震的規律,按推算,今天該是淩晨五點來震,小飛要趕在腦震之後立即出發,這樣在洞外可盡量利用無震的時間。大家很早就起來,卻發現青雲不在洞裏,正要出去找她,她已歪歪倒倒地走回來了,隻見她臉色煞白,強笑著說:“我出去為小飛驗證了,沒錯,震波剛過,你抓緊時間走吧。”


    大家為她的苦心感動。雖然小飛已經算出是五點來震,但她不放心,寧可用自己的痛苦來一次直接驗證,這樣小飛就可以放心出洞了。小飛忍著淚,把她緊緊摟到懷裏。她無力地安慰著:“別為我擔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嗎?可惜,我沒別的本事,隻能為你做這一點點事情。”


    小飛忍著沒讓淚珠掉下來。他沒有多停,背上掛包,看看大家,決絕地掉頭走出山洞。


    小飛走了,大家默默為他祈禱,盼著他順利回來。他是大家的希望,也可以說是人類的希望。如今他們有了山洞的保護,但他們不想在人類滅絕過程中充當唯一的清醒者,那樣的結局,與其說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說是對清醒者的殘忍。


    洞中的人狀態都很好,除了青雲。她比別人多經受了兩次震擊,一天後還癡呆呆的,有點兒像夢遊中人。如蘋心疼她,常把她摟到懷裏,低聲絮叨著。大壯不出洞幹活時總是蹲在她旁邊,像往常一樣拉著“雲姐姐”的手,笑嘻嘻地看著她。巨變使大家產生了錯覺,認為有了山洞的保護,大壯就會逐漸恢複智力。但現在爹媽不得不承認,他仍落在幸運的人群之外,他的智力還是過去的水平。這使家人更加憐憫他。


    第二天傍晚,青雲基本恢複了。她坐在洞口,驚懼地望著洞外的夕陽。靳強知道她是在怕什麽——按照推算,馬上就要到來震的時間了。待在洞裏的幾個人自然不怕,但小飛呢,洞外的小飛要受苦了。而且不是受一次苦,十天的旅程中要經受六次腦震啊,但願這不會擊垮他。


    將要來震的時刻,全家人都陪著青雲坐在洞口,默默地為小飛祈禱。突然——來震了!也許是坐得太靠近洞口的緣故,今天這個“被賜福”的山洞沒起到一點兒屏蔽作用。五個人都被擊倒了,大口大口地嘔吐,大腦也都變成了一團糨糊。他們昏昏沉沉地想,在洞內就這麽難受,洞外的小飛不知道咋樣啊,然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靳逸飛用半天的時間走出了大山,前邊是一座城市。這是一座死亡的城市,沒有來往的車輛,沒有閃亮的紅綠燈,也很少有行人。寥寥幾個行人都目光癡呆,走路的樣子像僵屍。倒是有很多家畜家禽,像豬啦、狗啦、雞啦、鴨啦,都掙脫了主人的約束,在城市中任意遊走,為城市增添了一絲生氣。路上橫七豎八地停著很多車輛,大都是撞壞了的。他突然發現一個院內停著一架“小蜜蜂”,看上去狀態良好。院內無人,他略為猶豫,翻牆進去。沒錯,這架“小蜜蜂”狀態完好,點火鑰匙也在,它的金屬氫燃料是滿的,飛到南極都不成問題。靳逸飛坐在駕駛椅上猶豫著。按說他不敢駕駛“小蜜蜂”的,如果正在空中飛行時突然來了腦震那就麻煩了。作為地球人唯一的雁哨,他的生命很貴重,不能輕視。但這些天他對腦震的規律已經摸透了。下一次來震是傍晚六點十三分左右,距現在還有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內,“小蜜蜂”足以飛到“樂之友”總部了,這樣可以省下八九天的時間——更重要的是,可以少經曆四五次腦震。他隻需掐準時間,在腦震來臨前提前降落,就可以避開危險。


    他下了決心,啟動“小蜜蜂”,向西南方向飛去。機下也是一片寂靜,沒有航班、火車、汽車和行人。天上的衛星應該還在正常運行,但在這個高度他看不見。遠處是一片漂亮的水麵,那是國內儲水量最大的水庫,前輩們孵化卵生人的小島就在這兒。但此時庫容量相當小,這說明“雁哨指令”(其中包括讓各水庫閘門開啟)確實得到了落實。“小蜜蜂”飛過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山係,前邊出現了一片透明材質的樓房群,這就是“樂之友”總部了。靳逸飛看看表,五點四十分,離腦震來臨還有三十三分鍾,足夠他安全降落了。


    樓房群迅速變大,中央是三幢聳入雲天的主樓,分別屬於“樂之友”一會兩院,其中科學院大樓是螺旋形,像一架盤旋而上的天梯,由球體連綴而成;工程院大樓是金字塔形,基金會則是比較保守的圓柱形,樓頂比較寬敞。靳逸飛在三座樓的中心找一塊平地降落,降落前他瞥見圓柱形大樓樓頂西側有一個人,是位女士,她正張開雙臂,似乎是在閉著眼睛擁抱夕陽。靳逸飛多少有點兒奇怪:在腦震的多次摧殘下,這位女士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但他無暇多想,趕快把“小蜜蜂”落在空地上。


    現在安全了,那就咬緊牙關,準備迎接腦震吧。“小蜜蜂”降落後,“樂之友”總部內沒有任何反應,沒人出來迎接,沒人在窗口探望。靳逸飛沒有忙著離機,而是準備在機上熬過腦震後再說——突然他渾身一震,想到了樓頂的女人是誰:“樂之友”工程院院長劉蘇——那位親切的漂亮幹練的大姐。他也悟到劉蘇是在幹什麽:恐怕不是在欣賞落日,而是準備從樓頂一躍而下,去擁抱死亡。這毫不奇怪,在腦震的蹂躪下,越是社會精英越容易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她此刻可能正閉著雙眼淬硬自殺的決心,因為她似乎沒有看見飛來的“小蜜蜂”。


    現在是五點五十九分,離腦震還有十四分鍾。如果抓緊時間,還能在腦震來臨前救下這位大姐,但時間緊迫,因而有相當的危險性。靳逸飛猶豫著——不是為自己的安全,而是為“人類雁哨”的安全。最終他咬咬牙,決定還是搏一下。他立即啟動“小蜜蜂”,迅速爬高,升到圓柱形大樓的樓頂。“小蜜蜂”剛一躍出樓頂,他就高喊:


    “劉蘇院長!劉蘇大姐!我是靳逸飛!”


    劉蘇聽見了,手搭在眼睛上,在夕陽的光照下向這邊凝望。“小蜜蜂”在樓頂中央停住,剛一停穩,靳逸飛就急忙跳下來,奔向樓側的劉蘇,一把抱住她。他用力過猛,兩人摔到地上。靳逸飛忙拉劉蘇起來,打量著她。漂亮幹練的劉蘇大姐已經變多了,目光中也滿盛著迷茫甚至是畏縮。


    劉蘇久久地看著小飛,嘴角綻出一絲笑紋,“你——是——小飛?”


    “對,我是小飛。”


    她指指“小蜜蜂”,“你——不該駕駛的。危險。有腦震。”


    靳逸飛感受到她真誠的擔心,感動地說:“我知道。我有把握。”


    她指指落日,歎息一聲:“我每天來看。電梯——停電,得一級一級爬。我想看落日的輝煌。”


    原來她並非想自殺,而是來憑吊落日,憑吊人類文明的落日。靳逸飛看看表,腦震快到了,留在樓頂比較危險,便趕快拉著她走,說下樓再聊。他們從樓梯間下去,來到頂層。


    劉蘇突然停下來,指著前邊說:“君蘭——在這兒。她說——你們約好的,在這兒等你。”


    靳逸飛一愣。君蘭曾和他約定在“那個小家”等他,指的是她在北京的小家,她怎麽會在這兒?當然這兒也是“家”,第一次腦震之後他來“樂之友”總部開會,曾和君蘭在這兒住過兩夜。那時,在對未來的恐懼中,他倆盡情享受著情愛,累了就仰麵睡在地板上,透明的天花板上嵌著滿天的繁星。也許君蘭對這兒印象極深,所以在腦震造成的神思昏昏中,把約定的地方錯記為這兒了。


    他立即跑過去,推開虛掩的屋門。君蘭真的在這兒!她坐在陽台地板上癡癡地看著天空——就如那晚一樣。他狂喜地衝過去,把君蘭摟在懷裏。君蘭盯著他,奇怪地問:“是——小飛?”


    靳逸飛落了淚,“是我。君蘭,是我。”


    君蘭突然淚如湧泉,緊緊摟著小飛,吻他的臉、他的脖頸、他的胸脯。靳逸飛看看表,已經到腦震的時間了,就用最大氣力摟住君蘭,等著那個時刻來臨。他苦澀地想:兩個人一起承受苦難,還是比獨自承受要好受一些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腦震並沒有來。時間已經過去三分鍾了,仍然沒反應。靳逸飛回頭看看,劉蘇也進來了,站在門口處默默看著這對久別的戀人,她此刻表情平靜,看來腦震確實沒來。也許他的計算有誤?就在這時,靳逸飛透過陽台看見了對麵,在科學院那幢螺旋形的透明材質的大樓中,他看到一個房間裏有三個人抱著腦袋,正在痛苦地嘔吐——毫無疑問,這正是典型的腦震症狀!這是怎麽回事?靳逸飛下意識地鬆開了懷中的君蘭,苦苦思索著,而君蘭也呆呆地看著他發愣。突然腦中一道電光劈開迷蒙,他立即起身,把君蘭一把拉起來,對劉蘇急急地說:“劉蘇大姐!這幢樓上還有哪些人?快帶我去見見!君蘭你跟我一塊兒。”


    劉蘇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但還是順從地領著兩人下了一層,這一層人比較多,洛威爾和成城也在這兒。他們雖然看上去有些癡呆(人們在多次腦震後都是這樣),但顯然不是剛經受過腦震的樣子。洛威爾和成城沒想到靳逸飛突然出現,想過來向他問好,但他們現在的反應都很慢,沒等他們開口說話,靳逸飛就朝他們擺擺手,拉著劉蘇離開了。


    他們匆匆地巡視了整幢基金會大樓。劉蘇說,“樂之友”對人員進行遣散後,總部留下的有一百二十人,都集中住在這幢基金會大樓的上部,剛才看到的科學院大樓中的三個人隻是去取東西。靳逸飛發現,凡在基金會大樓頂部的人都沒經受腦震。他們三個一直下到十二層才看到不同的場景,十二層以下的人,包括底層大廳裏的保安,都剛剛經受了腦震,此刻正在嘔吐。劉蘇和君蘭的思維現在很遲鈍,苦苦思索,不知道為什麽有兩種情形,也不知道靳逸飛是在察看什麽,但靳逸飛腦中剛才閃過的電光已經變成實實在在的圖像。隻是,這個結論太出人意料了,幾乎和“神使賜福”的那個夢境同樣離奇。但不管如何離奇,它是由邏輯推理得出的,並且得到初步的實證,不容懷疑。而且它還非常容易再次驗證,隻用等到下一次腦震來臨就行。


    靳逸飛鬆了口氣,拉著兩個氣喘籲籲的女人坐下休息一會兒,舒心地說:“劉蘇大姐,召集‘樂之友’成員開會吧。也許我會送給你們一份大禮呢。”


    “樂之友”一向是雷厲風行的,即使在智力崩潰的今天也還保持著這種慣性。十分鍾後,所有人在基金會大樓頂樓的會議室聚齊。剛剛經受過腦震的人們,包括在對麵樓上的三個人,也被連拖帶拽地架來了。他們和那些未經受腦震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會議開始前,洛威爾、成城和劉蘇同靳逸飛低聲交談著。他們雖然神思昏沉,也能看出靳逸飛的與眾不同,他的目光清亮如昔,保持著敏銳的才思和反應。他在同其他人說話時,小心翼翼地隱藏著內心的憐憫。


    會議開始。靳逸飛放慢語速(他得照顧眾人現今的思維速度),詳細講述他這些天的經曆:講了他經受的腦震,講了腦震所造成的智力崩潰;講了軒轅洞裏發現的屏蔽作用,講了“夢境”中的神和祂留下的“六維時空泡”以及祂此行的打算。眾人艱難地追趕著他的思路。


    洛威爾懷疑地問:“你說——一個時空泡——可以隔絕空間暴漲?”


    靳逸飛說:“是不是像縹緲離奇的神話?這也正是我當初的想法。但基於對科學的信仰,我覺得更可信的說法是:那是幾千年幾萬年後的神話般的科技,就如我們的億馬赫飛船在兩百年前也是神話一樣。而且,它的效果是實實在在的,確實保護了山洞中的六個人,我做過嚴格的對比實驗,所以你們不必懷疑。但我當時的結論也出了一個錯誤,一個大大的錯誤。”他強調道,“我曾認為,神留下的泡泡是固結於那個山洞的。但我錯了,它是——”他苦笑道,“各位,這個結論比剛才的結論更加不可思議——它是固結於我個人的!當我乘‘小蜜蜂’來‘樂之友’時,它也跟著我過來了!”


    眾人一片騷動,人人都抬起頭來端詳四周,想找出那個“隱約可見”的球壁,但周圍什麽都沒有。


    靳逸飛說:“你們是想找到球壁吧,不必找了,我們在軒轅洞中也沒找到,我隻是在‘夢境’中見過一次。據我那次所見,球體的半徑大致為二十五米,這個尺寸剛剛又得到了驗證。剛才腦震來臨時,我在頂樓,以我為中心、半徑二十五米的泡泡罩住了八層的樓房,所以你們都沒感覺到腦震,但其他樓層和其他幾幢大樓的人就未受到保護。關於這點,剛才我、劉院長和君蘭都去實地驗證過了。”


    眾人的反應各不相同。沒有經受腦震的人大致都明白了他的話,而剛被腦震蹂躪過的人則目光茫然。


    靳逸飛繼續說:“我從軒轅洞來這兒,原想把你們都接去,看來沒必要了。隻要我留在這兒就行了。”


    他說出這個結論時表情很複雜,有喜悅,有沉重,甚至有奇怪的愧疚。“神”說楚前輩已經犧牲,讓他接雁哨的班。雖然他覺得擔子太重,還是慨然應承。但現在他才知道,他不僅僅是雁哨,而且成了救世主!地球上,甚至宇宙內唯一可保安全的泡泡現在與他的身體固結在一起,無論他走到哪兒都能護佑一方。這個地位太尷尬,與他淡泊灑脫的秉性完全不符。但是沒辦法,這是神賜予他的,不是他能自由決定的。神為什麽單單挑中了他?或者隻是偶然撞上了他?不知道。


    與會眾人在努力吃透他的話。“樂之友”留下的一百二十人他大都認識,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三位“樂之友”掌門人更是他一向敬重的:漂亮幹練的工程院院長劉蘇,外冷內熱、人情練達的基金會會長洛威爾,性格內向、睿智通達的科學院院長成城。但經曆多次腦震後,他們都顯得相當遲鈍,他們的表情明顯比靳逸飛的講述慢了幾拍。靳逸飛想,以聽眾的智力狀態,他眼下無法對這件事進行更深的剖析,便溫和地說:


    “今天就說到這裏吧,大家好好消化一下我介紹的情況。再請大家考慮一個問題:這個半徑二十五米的球大致能保護一千人,那麽,如何依靠這一千人來盡量保護整個人類?大家好好想想,反正此刻我心裏沒數。從今晚起請大家住得盡量離我近一點,要處在這個半徑二十五米的泡泡之內。劉院長請你安排一下。”


    “好的,我來安排。”


    君蘭拉著小飛回到頂樓那個房間,關上門,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就像上次那樣。天花板和牆壁此刻仍處於透明狀態,他們就像置身於星空。不過熱擁中靳逸飛立即想到了青雲,想到軒轅洞中那幾次“野人式的”歡愛。他走了,如果這個泡泡確實是隨他移動,那麽,留在軒轅洞中的家人肯定遭罪了。特別是青雲,現在會不會再度變傻了?


    他感覺到了懷中人情欲高漲,自己也很想徹底瘋狂一下,宣泄一下心靈上的壓力。但千裏之外的青雲此刻卡在兩人中間。雖然他與青雲的重逢和歡愛是諸多因緣造成的,並非他的本意,但他現在已經無法拋棄青雲的情意……最終他隻是擁抱著君蘭,強使自己平靜下來。心智遲鈍的君蘭體會不到他的內心爭鬥,但也逐漸平靜下來。


    靳逸飛問她分手後的情形,她都不記得了,隻記得當時兩人決定分手,因為兩人都不想讓對方看到一個變傻的自己,想讓對方保留著最美好的印象。分手後她回了北京,但後來是怎麽來到了這兒,她記不得了。甚至是不是步行來這兒,她也說不清。隻能說是冥冥中的召喚吧,就像回遊的大馬哈魚,依照基因中的指令遊回來了。


    “小飛,我信你說的話——你帶來的球形空間能夠隔絕腦震。而且恐怕不光是防護,還有激勵作用。我和你在一塊兒不過半天,覺得頭腦清爽多了!”靳逸飛低頭看看懷中的君蘭,她的目光確實變清澈了。“小飛……”


    “怎麽啦?”


    “你現在的角色——很難的。你身上的擔子太重了。”


    聽了這句話,靳逸飛欣慰地想,看來君蘭的心智確實恢複了。他第二天還有很多事,得養足精神,便與君蘭相擁著入睡。


    第二天上午,靳逸飛讓劉蘇領著巡視了總部,他得對這裏的情況心中有數。總的說,這兒情況不錯。“樂之友”在腦震剛來的時候就準備了足夠的食物,其中多是耐儲存的原糧和罐頭。雖然外部的供電和通信已經斷了,但“樂之友”有自備發電機,有足夠的柴油,可以隨時恢複送電,維持兩年沒問題。還有五架狀態完好的“小蜜蜂”,配有足夠的金屬氫燃料庫存。這些硬件都會很有用的,至於究竟如何使用,此刻他還心中無數。


    巡視完畢,匆匆吃完午飯,他要趕回軒轅洞,把幾位親人接過來。他要趕在明早七點——也就是下次腦震之前回來。這兒的一百二十人已經劃入他的保護範圍,這個擔子終生不能放下了。劉蘇要為他派遣專職“小蜜蜂”駕駛員,但靳逸飛覺得,以他們眼下的智力,還是自己駕駛更放心一些,遂婉拒了。君蘭要隨他去,靳逸飛點頭答應。


    “小蜜蜂”沿著他來時的原路飛去。途中,君蘭好奇地打量著機艙外麵,她是在搜索那個半徑二十五米的泡泡,看它是否真的隨著“小蜜蜂”在飛。


    君蘭笑著問:“那個球形空間真的永遠跟隨著你?我什麽也沒發現。”


    “看不見的,但我相信它正隨著‘小蜜蜂’移動。”


    君蘭又問:“軒轅洞中都有哪些人?是不是那位叫青雲的鄰家姑娘也在那兒?”


    靳逸飛扭頭看她一眼,說是的。接著,他向她介紹了其他幾位,包括半路撿來的鐵子。


    君蘭問:“你把鐵子也接到‘樂之友’嗎?他恐怕不大適合留在這兒。你說過,半徑二十五米的空間泡最多能保護一千個人,等到‘樂之友’正式恢複工作,這個名額一定會非常緊張的。”


    聽了這句話,靳逸飛不由得想,看來君蘭的智力確實恢複了。她想得很遠,心機也很深。不錯,等到“樂之友”恢複工作,開始組織對整個地球的拯救,這一千個名額會非常緊張,隻能挑選那些最有能力的人。所以,像鐵子,還有大壯、青雲,甚至爹媽,這幾位應該是排不進這個名單中的,而以君蘭的實力肯定能排進來。如果是這樣,青雲就不再是君蘭在婚姻上的威脅。靳逸飛覺得君蘭過於聰明了,但對於一個想保住“丈夫”的女人來說也不算過分,畢竟他與君蘭的關係在前。


    靳逸飛溫和地說:“你說得對,名額會非常緊張。如果姬人銳、楚天樂等前輩還在,他們也許會嚴格把關,隻選召最有用的專業人士,而忍痛把親人留在球外。但我不是他們,做不到那樣的冷靜理智和大公無私。我更願意遵從命運的選擇,既然命運把這幾個人和我連在一起,我絕不會把他們留在球外的。”


    君蘭點點頭,簡單地說了一句:“很好,也許感情的選擇更明智。”


    軒轅洞中,靳強把大夥兒召集到洞的中心。腦震已經過去了一天,他們的神智多少恢複了。按照推算,下一次腦震將在明早七點左右降臨,靳強讓大家都待在洞子中心,免得像昨天那樣太靠近洞口而失去保護。天慢慢黑下來,青雲偎在如蘋懷裏。這些天,特別是昨天,青雲強忍恐懼為小飛“試震”之後,如蘋對青雲更加疼愛,已經完全把她當成兒媳婦了。大壯和鐵子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這些天來,大壯早忘了對鐵子的“前仇後恨”(後恨是指有一段鐵子躲避去洞外)。太陽落山了,氣溫有點兒低,鐵子在洞中點起火堆,明亮的火苗歡快地跳動著,推拒著周圍的黑暗。大家都不說話,眼睛盯著跳動的火苗。


    青雲突然抬起頭,沒頭沒腦地說:“咱們昨天挨了震,興許那個寶貝泡泡跟著小飛走了?肯定是的,那樣小飛就不會受罪了!”


    靳強夫妻互相看看,沒有吭聲。這顯然是青雲的一廂情願,是她心疼小飛而走火入魔了。那個泡泡是空的,又不能用繩子拴在身上,怎麽能跟著小飛走呢?突然天上傳來熟悉的嗡嗡聲——是“小蜜蜂”飛過的聲音,過去常聽到,不過已經久違了。然後,青白色的強光倏地在洞口閃過。


    “青雲!鐵子!大壯!聽見喊聲快到洞外點火,我們要降落!”


    是小飛的聲音!大家都狂喜地衝出洞外,看見天上射下來青白色的光柱,光柱繞著這一帶盤旋。地上的人們高聲叫喊,青雲向天上打手電,大壯和鐵子回洞中抱來一捆樹枝,找到一處平地,燃起大火。“小蜜蜂”在火堆旁輕盈地落下,機下的離子噴焰把火星吹得漫天飛舞。


    炫目的光柱中小飛跑出來,大聲喊:“爸,媽,昨晚你們是不是又受了一次腦震?”


    靳強說:“是呀,你咋知道?都怪我們坐在洞口,可能越過了泡泡的範圍……”


    “不,不是那個原因。那個泡泡原來是隨我走的!”


    “是隨你走的?”靳強不由得看了一眼青雲,原來她的“胡說八道”竟然說中了!


    青雲反應很快,不像是昨天剛剛經過腦震的人,“小飛,那你昨天沒有遭罪?”


    “沒有,正是從那之後我才悟出真相。現在我要接你們一塊兒去‘樂之友’總部,以後咱們全都長住那兒。”


    青雲的麵龐立即如鮮花綻放,漫溢著動人的光輝。靳強看在眼裏,不由得十分感動。青雲這孩子,把心全放在小飛身上了!如蘋喜得搓著手說,快點回洞去收拾東西!小飛一把拉住她,“什麽都不要帶了,把人點齊就行。咱們得趕在下一個尖脈衝之前回到‘樂之友’,快走吧!”


    “至少得把火鐮帶上,有紀念意義的。大壯你快去拿。”


    這時,炫目的光柱中走出來一個女人,“伯父、伯母,快登機吧。”她的聲音柔柔的,非常冷靜,外表高雅、雍容。靳家人認出她是君蘭。她攙著兩位老人爬進機艙,大壯和鐵子也大呼小叫地爬上來。但靳強突然若有所思,覺得這個場合少了一個聲音,一個絕不該少的聲音。是青雲。自打君蘭出現,青雲就沉默了,沒有狂喜地哭喊,沒有同小飛擁抱。別人登機時她猶豫地停在原地,在小飛的催促下才登了機,藏在後排的黑影裏。


    “小蜜蜂”嗡嗡著離了地,強光掃過前方,後麵的山峰淹沒到黑暗中,隻能看到洞口那堆明亮的火團,但它也很快縮小、消失。一路上到處黑沉沉的,沒有城市燈光和道路上的汽車燈光。小飛全神貫注地辨認方向,隻是偶爾和坐在身旁的君蘭說一兩句,兩人的交談很簡短,顯示出默契和親密。機艙後麵的人都不再歡笑,反常地沉默著。


    如蘋看著前邊小飛和君蘭的背影,突然回頭說:“青雲,你過來,挨著媽坐。”後排的青雲悄悄向她擺手。君蘭回頭迅速看了如蘋一眼,沒有說話。如蘋滿臉堆笑地說:“小飛你知道不?青雲這兩天有反應,肯定懷孕了!”


    小飛也回頭迅速看了一眼,沒有說話,仍全心駕駛著“小蜜蜂”。青雲顯然吃了一驚,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大壯聽說青雲懷孕,立即來了勁,笑嘻嘻地想說什麽,靳強製止了他。然後他拉拉老伴兒,製止了她不合時宜的話。他想,老伴兒這個謊話撒得太不高明,小飛和青雲在一塊兒才十幾天,就是懷上也不會有征兆。也許如蘋本來就沒打算讓別人相信,她隻是向小飛和君蘭亮明當媽的態度——青雲才是我的兒媳!但小飛正在駕駛,在黑暗中努力辨認方向,這會兒她扯起這件事顯然不合適。


    而且,在眼前的“大黑暗”中操心這樣的事,確實是女人見識。老天爺給人類降下彌天大難,好在一位大慈悲的神給小飛送了一個寶貝泡泡,可以護住一批人不變傻。以後得靠這群人來盡量多救一些人,保住人類文明不絕種。這個責任很重、很難,是黑暗中的摸索。說句不算誇張的話,小飛現在扮演的角色就是救世主,是補天的女媧,至少是《聖經》中那位率領猶太人渡過紅海的摩西。家人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幹擾他。


    靳強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明晰和果斷過,他說:“如蘋啊,以後小飛會累得要死,別拿這些小事煩他。小飛,你以後會很忙的,我知道君蘭很能幹,以後讓她在工作上幫你;青雲雖說沒多少文化,但她是一心撲在你身上,不妨讓她在生活上照顧你。你身邊有她倆,我們就放心了。”


    他實際是表了態,同意兩人都成為小飛的妻子。其他人聞聲有些吃驚,互相看著。


    大壯脫口問道:“爸,你是不是說,讓青雲姐和這個姐姐都當小飛的媳婦?”


    他問完後自己先害羞地搖頭,看來以他的智力,也知道這個答案很不對頭。


    倒是君蘭略略考慮,扭過頭幹脆地說:“謝謝靳伯伯的明斷。阿姨、大壯哥和青雲,你們不必吃驚,現在是危難時刻,也許更適合采用《諾亞公約》而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她甚至立即改了口,“爸、媽,你們放心,我會和青雲照顧好小飛的。”


    她用目光向後排的青雲示意問好,青雲顯然還沒反應過來,癡癡地看著她和小飛。君蘭不再等她的回答,微微一笑後扭回頭。


    “小蜜蜂”繼續飛行。後排的青雲突然怯怯地問:“小飛,咱們去‘樂之友’,路過我家嗎?”


    小飛立即說:“馬上就到。我知道你擔心崔伯崔嬸,我這就降落。”


    “小蜜蜂”在城市上空盤旋,尋找目標區域。城市成了無人區,隻有野狗在街上遊蕩。“小蜜蜂”降落後,青雲急急下來,向自己家跑去,靳強夫婦和大壯跟在後邊。原來這兒並不是無人區,隻不過人們反應很慢,聽到“小蜜蜂”的聲音,慢慢有人影在各家門口和窗戶裏出現。崔家的門口也出現了兩個人,是青雲的父母!青雲飛跑過去投入爹媽懷中,淚流滿麵。


    青雲爹顫巍巍的,說話很不利索,喃喃地說:“雲兒,總算見到你了……那天我和你媽買糧食,迷路了……政府不發糧食了,以後咋辦呀……”


    靳強夫婦也下來了,向老鄰居問安好。青雲看了看屋內,尤其是廚房,發現家裏確實已經米沒了麵也沒了,不知道最近爹媽是怎麽打發日子的,她心中一陣酸苦。


    小飛進來後,青雲低聲對他說:“小飛,我不去‘樂之友’了,留在這兒陪爹媽……你別為我擔心,總有辦法可想的。”


    小飛剛到附近幾家鄰居看了一遍,知道行政體係已經崩潰,不再有人發放基本口糧,不再有人維持秩序,留在城裏的人已經山窮水盡。而且不光是這座城市,全世界恐怕都一樣,甚至比這兒的局勢更嚴重——畢竟中國還維持了很長一段時期的口糧供應和秩序。可以說,全球性的饑饉和大亂已經開始,一個黑暗時代已經張開巨口。青雲姐想留下來陪爹媽,說“總有辦法可想的”,但小飛卻不樂觀。如果失去那個泡泡的保護,青雲的智力也會迅速衰退乃至崩潰,到那時她就不能去“想”了。


    小飛果斷地說:“不,你要去,把崔伯崔嬸也帶上。”他扭頭對君蘭苦笑著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擅自做主了。以後,哪些人可以進保護球,必須由‘樂之友’集體決定。”


    君蘭點點頭,對青雲說:“聽小飛的安排,帶你父母走吧。”


    青雲感激地看看兩人,然後略略收拾了一些東西,主要是影集等紀念物,和君蘭攙著二老出門。靳強夫婦也回自己家收拾了一些東西。這時,十幾家鄰居慢慢聚到附近,默默看著準備登機的人,他們的眼神是那麽茫然無助,令靳強、如蘋不敢直視。他倆很想為老鄰居們求求情,但也知道小飛是對的,那個保護球所能容納的一千個名額必須精心挑選,隻有這樣才能救出更多的人。經過一番思想搏鬥,他們最終沒向小飛求情。小飛同樣陷於感情鋸割中,最後咬咬牙說:“大壯哥、鐵子,‘小蜜蜂’的每個座位下都有應急包,包裏都有幹糧,全拿出來給他們分了。”


    大壯和鐵子翻出所有的應急包,去給大家分發。小飛沒去,他提前登上“小蜜蜂”,坐在駕駛位上,麵色冷如石像。家人陸續登機後,“小蜜蜂”迅速爬升,把那些鄰居留在黑暗的夜色中,留在不可知的命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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