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自己醒來,眼底分明劃過了驚喜,隻是很快,又被漠然覆蓋。


    蘇嬈用綿軟無力的手去扯他的衣擺,看著他眸色鬆動,才輕聲說:“阿衍……”


    周衍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卻沒有揮開自己的衣袖。


    他說:“嬈嬈,木已成舟。”


    蘇嬈笑了:“是塵埃落定。”


    周衍抿著唇,純然是想要相信,卻又不敢信任的模樣。


    半晌的沉默,他才啞聲說:“嬈嬈,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吧。”


    蘇嬈說:“好。”


    周衍又成了眾人眼中溫雅的天子,所有人都說帝後鶼鰈情深。


    隻有蘇嬈知道,他在自己肩胛的疤痕處一筆一筆,刺了他的名字。


    在南詔,隻有犯了重罪的人,才會被處以黥刑。


    她堂堂一國皇後,竟也落得同樣的下場。


    每個夜晚,周衍用略帶冰冷的唇吻她身上,屬於他的印記,之後用無限滿足的聲音說:“嬈嬈是我一個人的。”


    濃烈的占有欲,滿滿的偏執。


    他早就瘋了,在一次次希望落空後,被自己逼瘋了。


    可是蘇嬈隻是平靜接受了他給了一切,無論好壞。


    至少這半年,她是真的想要他快樂。


    南詔國開國次年夏日,一直都身體柔弱的皇後,終於病倒了。


    天子傾盡全國上下之力,尋求傳聞中的不死藥,一時間,道教盛行,招搖撞騙者更是不在少數。


    明月樓,大片碧綠的濃蔭半掩著高樓軒榭裏麵的一切,若隱若現。


    蘇嬈靠在周衍懷中,喝下了一碗據說是很苦的湯藥。


    她麵不改色地喝完,卻發覺周衍神情複雜地看著自己,他說:“嬈嬈,覺得苦不用忍著。”


    蘇嬈回答得很誠懇:“阿衍,我感覺不到苦了。”


    她是實話實說,可落在周衍耳中,就是旁敲側擊。


    是他對她太過專橫獨斷了吧?以至於她如今,竟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他捏緊了已經空蕩的藥碗,看著蘇嬈柔順溫婉的麵容,啞聲道:“我在替你尋長生藥,等藥找到了,你就能活。”


    蘇嬈輕笑著搖了搖頭:“你我都明白,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長生藥。”


    她知道,她已經要離開了,如今讓係統幫著自己裝病,也隻是想要讓周衍做好心理準備,等自己離開的時候,不至於太難過。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周衍卻聽不得蘇嬈說這樣的話,他的麵容微微發青,冰冷的指尖捂住蘇嬈的唇,聲線發抖:“會有的,嬈嬈,你信我,會有的。”


    蘇嬈含笑望著他,到底輕輕點頭。


    後來的日子,蘇嬈常常會在夜裏感覺到他的目光。


    周衍除了最基本的休憩時間,夜裏總是時時刻刻看著她。


    他在害怕,她知道。


    時間再推移,蘇嬈開始時時昏睡。


    周衍聽說她昏睡不醒的時候,正在上朝。平素那樣冷靜至於冷清的天子,跌跌撞撞地從龍椅上下來,整個人豈止一句關心則亂可以涵蓋。


    那天以後,周衍甚至罷朝,日日什麽都不做,隻是看她。


    有一日夜裏,蘇嬈醒來的時候,他恰好將手指放在她的鼻尖,臉上還是驚慌未定的模樣。


    看見她醒來,他陡然將她抱在懷中。


    蘇嬈感覺到,自己的頸間一片濡濕。


    她病重膏肓的那天,是夏日少有的涼雨天氣。


    周衍紅著眼眶,雙手顫抖地去擦不斷從她口中溢出的血,嗓音哽咽到不成樣子:“嬈嬈,不要嚇我,求求你。”


    他明明沒有哭,可是蘇嬈卻覺得他的模樣已經哀切到了極致。


    蘇嬈想要開口安慰他的,可是係統的血包多的有點過分。


    她好不容易才按耐住想要繼續吐血的衝動,素白的手捏著周衍滿是血汙的手,顫聲道:“阿衍……好好活著。”


    多麽狗血的橋段,可是原來人在生離死別的時候,最想對在意的人說的話就是,好好活著。


    可是周衍知道,沒有蘇嬈,他根本活不下去。


    他一時失語,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抖著手去擦她唇角的血漬。


    明明在謀朝篡位的時候,他都能麵不改色,可是如今看著蘇嬈,卻隻剩下潰不成軍四個字。


    蘇嬈聽見係統的聲音:【倒計時,三分鍾。】


    蘇嬈討商量:“能不能再多給些時間?”


    係統歎氣:【這已經是我第四次給你加時長了,三天前你就該走了。】


    蘇嬈沒有回答,隻是看著神情已經有些瘋狂的周衍。


    他看起來,那樣的叫人揪心。


    可是她真的已經沒有時間了。


    “阿衍……”她喚他的名字,唇角揚起一抹笑,柔聲道:“我……我有一個心願。”


    周衍的心仿佛沉入穀底,可還是啞聲問她:“什麽心願?”


    “我還是比較……比較喜歡我初見你時,你的樣子。”她咽下已經到喉嚨口的血腥,笑容加深:“牽歡蠱的解藥……幾日前我就悄悄給你服下了,阿衍,你能不能好好活著,能不能原諒我?阿衍……對不起。”


    【黑化值:0%】係統的嗓音複雜到了極致。


    蘇嬈的心情也複雜了,竟然……隻是一句話,就消散了嗎?


    “我答應你,嬈嬈,我答應你,我什麽都答應你,隻是……隻是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細聽,是哽咽。


    蘇嬈沒有辦法回答,她的意識開始渙散了。她的唇角還掛著笑,雙眸卻已經漸漸闔上。


    意識徹底消失的前一刻,她感覺到周衍的眼淚,滴在自己的眼角。


    好冷,沒有一點點溫度。


    他哭得那樣絕望,如同失去一切一般。


    蘇嬈從來沒有聽見他這般絕望且歇斯底裏的聲音,仿佛一生得好光景,付諸於此……


    皇後薨了的第二天,也是慕容冥卷土重來的日子。


    周衍處理好蘇嬈的身後事,抱著盛有她骨灰的錦盒坐在明月樓裏,笑容平靜。


    他聽著外邊的嘈雜聲,緩緩道:“嬈嬈,從前我一直覺得,我死前必然是要你陪葬的。”


    “可是如今……我來殉你的葬好不好?”


    夏日的風沉悶,寂然無聲,沒有任何回應。


    慕容冥找到周衍時,他已經安然地服藥死去了。


    床榻之上那個麵目如畫的男人,一身紅色喜服,和眼角那顆鮮紅的淚痣輝映,說不出的詭豔。隻是他的神情太過安寧,以至於讓人以為他隻是睡著了。


    慕容冥想,周衍多自私啊,自己死了,竟還將蘇嬈燒成灰帶在身邊,不讓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再見她最後一麵。


    可是偏偏,又用情至深如斯。


    慕容冥原本想要將他給自己的羞辱一並還給他的,可是此時此刻,竟是隻剩下啞然。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知道,他輸了,他輸給了周衍對蘇嬈死生不顧的愛情。


    慕容冥想,後世大約都會讚頌他臥薪嚐膽,扶傾頹大廈的宏圖霸業,會詆罵周衍謀朝篡位,卻隻當了一年天子的小人行徑。


    可是有一個人不會這樣去想,那個人就是蘇嬈。


    他許她一人偏愛,傾盡餘生慷慨。


    慕容冥自問,他做不到。


    他沉默良久,才輕聲說:“厚葬吧……葬在一起。”


    那一身落拓雅致的少年人,終究成了她一人的白月光。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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