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撒離開洞穴,到了懸崖邊。


    黑暗深淵寂靜空蕩,看起來神秘而恐怖。


    但它早就威脅不到凱撒了,凱撒凝視深淵許久,張開翅膀飛了下去。


    黑色的魔氣在凱撒體內衝撞,趁著凱撒的不反抗,張牙舞爪地在他體內肆虐。


    凱撒咽下喉間湧起的鐵鏽味,悶哼了一聲。


    凱撒身處深淵,卻沒有動用任何力量。


    魔氣入體誠然是痛的,然而身體上的疼卻並沒有讓凱撒心底細密的疼痛平息下來。


    所以那個聖騎士也有這麽痛嗎?


    凱撒想起洞穴裏那人蒼白虛弱的麵龐,心像是要裂開一樣難過。


    他眼中劃過迷茫,捂住心口,想要抑製那種越來越強烈的疼。


    可是根本抑製不住,那疼痛和黑暗深淵的魔氣一般在心口肆虐。


    身體越疼,心口便也越疼。


    聖騎士疼痛的悶哼也一遍遍在眼前浮現。


    終於,凱撒再也忍不住,黑色的羽翼一用力,從深淵中驀然飛出。


    他右手微張,黑暗深淵中盛開出一簇簇曇花,在月色的照耀下美的令人目眩。


    剛剛自虐一般的舉動還是傷到了凱撒,他臉色蒼白,劍眉皺起,英俊逼人的臉上有滴滴汗水流下。


    但他並沒有在意,他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整個懸崖都在盛開的曇花,目光中劃過懷念。


    如果他沒有用心險惡,哄騙著聖騎士帶他去到人間就好了。


    凱撒回到洞穴的時候,寒意正濃,洞穴中有風一陣陣灌進來。


    聖騎士躺在稻草床上,臉色發白,被風吹的瑟瑟發抖,小小地蜷縮在了角落。


    她已經疼昏過去了。


    凱撒抱著手裏的曇花,本來想說的話便再也沒能說出口。


    他本來想說什麽呢,或許是想說他不會讓她為他獻祭的。


    想說她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便把她帶回惡龍族,那裏有最美麗華貴的宮殿。


    想說……


    凱撒眼中劃過迷茫,低頭看了看手裏盛開的曇花,神色疲憊。


    其實他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真的要把她帶回惡龍族嗎,帶回去以後呢?


    她曾經是最尊貴強大的屠龍英雄,她會願意待在惡龍族嗎?


    如果她不願意,他該怎麽辦呢?


    他忍心再逼她嗎?


    她已經因為他什麽都沒有了。


    可是如果不去惡龍族,他們要去哪裏。


    聖庭會發出對聖騎士的通緝令,這個正直嚴肅的聖騎士肯定也不願意對她曾經的師長同伴刀劍相向。


    好像不論是黑暗森林還是人類大陸,都沒有了她的容身之地。


    不管在哪裏都將被排斥。


    凱撒胸口發悶,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她可是……聖騎士。


    最正直勇敢的聖騎士啊。


    凱撒還記得,他是查爾斯時,喻傾一劍劃破塔洛胸口的英姿。


    然後在聖劍嘶鳴的時候,轉過頭略帶少年意氣地看向他,挑眉問他還認不認為自己是公主。


    那時候的她無畏無懼,好像整個世界都可以被她踩在腳下,固執真誠地守護著心中的正義。


    聖騎士仍然瑟縮在角落,凱撒終於後知後覺地放下曇花,用魔力幻化出一床被子,輕輕蓋在了她身上。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他單單知道聖騎士可以用聖光驅散寒氣。


    卻忘了她這時候體內的魔氣和聖光正在她體內瘋狂鬥爭,她自己都控製不好任何一種力量,反被所傷,哪裏還能避寒。


    聖騎士感受到了被子帶來的熱量,像是久旱逢甘露的旅人,臉頰在被子上蹭了蹭,然後顫抖著身軀,把自己一點點裹了起來。


    動作慢慢的,像被雨打濕後瑟縮的小貓。


    凱撒心裏一抽一抽地疼,他把那些曇花收回了行囊,用魔力保存放好。


    聖騎士曾經很喜歡曇花,把他送她的那一朵用聖光精心保存了起來,但她現在控製不了聖光了,那朵曇花一定已經枯萎了。


    沒關係,等她明天醒來,他就把這些曇花都送給她。


    聖騎士看起來冷淡尊貴,其實心軟的緊。


    或許她未來的路連一向運籌帷幄的凱撒看來,都是一片迷茫。


    但起碼她看到曇花,能開心一些。


    縱使未來的道路再進退維穀,有他在一天,定然不會讓這個單純到幾乎有些傻的聖騎士再吃虧了。


    她說想和他一同浪跡天涯。


    那他們就浪跡天涯吧。


    雖然要躲著一些惡龍族和聖庭的人,但也總有他們都看不到的地方。


    他不想去管那個落婭公主了,也不想利用這個聖騎士去試驗什麽了。


    他們一人一龍,總有地方可以去的。


    可是凱撒沒有等到他想象中甚至還有些浪漫的未來。


    僅僅第二天,聖騎士的老師、那個法師長老就已經帶著落婭公主,來到了洞穴門口。


    聖騎士還在睡,凱撒不想吵醒她,獨自走出了洞穴。


    可是聖騎士還是醒了,站在了他身後。


    法師長老把劍放到了落婭公主脖頸上:“喻傾,你太天真了,你真以為那隻惡龍會愛上你嗎?我今天就讓你看清他的真麵目!”


    凱撒嗤張了張口,卻沒辦法反駁。


    惡龍確實不可能愛上騎士。


    沒有任何一個故事、任何一個傳承是這樣寫的。


    那時候他並沒有想起來,同樣沒有故事說過聖騎士會愛上惡龍。


    那個令人生厭的法師長老還在聲嘶力竭地朝他大喊。


    “你這隻可惡的惡龍,對我學生下了什麽詛咒,我警告你,你如果再不把她放回來,我就殺了落婭公主。”


    落婭公主一死,凱撒也會死,還要生生世世都被詛咒。


    凱撒內心卻毫無波動,隻是抬起眼皮輕輕看了他一眼。


    若是換了個人這樣對著凱撒大喊大叫,敏感又暴躁的惡龍必定早就出手教他做人了。


    但想起喻傾看向法師長老孺慕尊敬的眼神,凱撒並沒有輕舉妄動。


    他隻是內心有些嘲諷。


    這些聖庭眾人自詡道德楷模,可除了聖騎士,又有幾個是真的遵循正義的。


    會不分絲毫是非曲直就將惡龍族全部斬殺作為首要任務也就罷了。


    此刻居然為了換回聖騎士,不惜把一個公主推出來。


    凱撒還沒有開口,身後的聖騎士就已經不可置信的出聲:“老師,你瘋了!”


    法師長老麵容冷峻:“聖騎士墮落的三天內是可以驅散魔力的,聖廷可以有無數公主,卻隻有一個聖騎士。”


    法師長老一生都在追求聖庭的榮耀,好像其他所有事情都是可有可無的。


    聖騎士從前就知道老師這樣的性格,卻沒想到他會為了聖騎士犧牲一個公主。


    凱撒沉默了。


    他自然不喜歡這個一臉自以為是的老家夥,甚至也對自己的死亡不那麽在乎。


    可是在法師長老說出喻傾體內的魔力可以被驅散的時候第一次遲疑了。


    他不怕死,但如果他真的因為命定契約而死,那個剛剛墮落的聖騎士怎麽辦。


    她回不到人間,也無法和黑暗共存,她怎麽辦。


    他可以帶著喻傾現在就離開,可是然後呢,他要帶她去哪裏。


    聖騎士的路,從她決定救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越走越走越窄了。


    他知道她有多信仰光明神,有多喜歡那把陪伴了她很久的聖劍。


    他本以為她隻能這樣下去了。


    墮落成她當初最不喜歡的魔物。


    可是現在這個長胡子老頭突然出現,說不是這樣的。


    她並不是隻有那一條路了。


    隻要他放手。


    她還可以回到聖庭,繼續當她的聖騎士。


    繼續做整個大陸最讓人景仰敬重的聖騎士。


    繼續手握聖劍,守護她心中的正義、遵循她的信仰。


    凱撒心動了。


    他忘了自己是一條倒黴至極的惡龍,且曾經在關於喻傾的事上,所做的大多數決定都是錯的。


    他忘了,那個聖騎士昨天還在隱秘地對他表達愛意。


    那時候的他隻是在想,總歸聖騎士已經看清了他狡猾自私的真麵目,總歸她當初墮落也並不是出於本心的。


    他不如就把這個聖騎士放回去。


    這樣她可以繼續享受無限風光,也不用承擔天下罵名,更不用和師長同伴水火不容成為敵人。


    而他就像最初想的那樣,把落婭公主抓回惡龍族,繼續攪動風雲。


    就像最初他打算的那樣。


    哪怕凱撒再傲慢自大,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早就已經為招惹上喻傾、拉她下泥潭而後悔了。


    現在有一個機會讓他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扳回正軌。


    他怎麽可能不心動。


    至於心中隱秘的疼和不舍,那就更不重要了。


    他總有一天會放下的。


    惡龍是不可能愛上聖騎士的。


    凱撒覺得他已經考慮了所有利害關係了。


    他覺得他做出了最後的、最正確的決定。


    他甚至有那麽一瞬間為所有事情都可以重來感到竊喜。


    他把刀放在了喻傾的脖頸,壓抑住內心所有的疼,讓自己的語氣冰冷淡漠。


    “繼續做你的聖騎士去吧,以後可別再這麽傻了。”


    法師長老厭惡至極地看著凱撒,然後對臉色蒼白疲憊的愛徒開口:“喻傾,你明白了嗎?”


    聖騎士沉默不語,隻是身上的悲傷情緒從凱撒把刀架到自己脖頸上那一刻起就洶湧澎湃。


    她一定覺得他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她一定對他很失望。


    凱撒努力克製內心的疼,手上力道卻沒有絲毫放鬆。


    法師長老生怕凱撒改變主意,連忙開口:“我數三聲,一起放人。”


    “三、二、一。”


    凱撒把喻傾推出去的那一刻,覺得她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她昨天才因為他受了重傷,步伐踉蹌,從他為了落婭把刀對向她的那一刻起就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像是整個人消沉黯淡了。


    好像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貨物,麻木著聽著他安排自己的去路,爽快地把自己交換出去。


    她被凱撒推了一下,然後便慢吞吞地低著頭走向了法師長老。


    凱撒的目光集中在喻傾身上,甚至都沒有注意落婭公主的怪異。


    後來的事情便混亂又讓人難以接受了。


    凱撒甚至都不知道喻傾是怎麽發現落婭公主厚重的鬥篷下麵藏著一把聖劍的。


    他看著朝自己撲麵而來的聖劍,心中一顫。


    盡管他曾經無數次接近死亡,但是麵對這一把屠龍聖劍,他的靈魂仍然感受到了難以自抑的恐懼。


    聖劍對惡龍是有天生的壓製的。


    因此這把劍在喻傾手中時,她總是盡量不在他麵前掏出它。


    然而她墮落之後,這把劍便離開她了。


    於是再也沒有人會小心翼翼照顧凱撒,默不作聲把聖劍藏在身後了。


    聖劍暫時的主人、他的命定公主、他唯一有可能愛上的人類、其他人看來讓他不惜交出喻傾也要換到自己身邊的落婭公主——


    把聖劍指向了他的胸口。


    好在凱撒從未愛過落婭公主。


    不然該有多諷刺。


    但或許在其他所有人甚至喻傾看來,他都是喜歡落婭的。


    所以其實還是諷刺。


    但最諷刺的是,喻傾幫凱撒擋了那一劍。


    在她被凱撒放棄以後。


    聖劍或許認出了曾經的主人,在刺穿喻傾心髒的時候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哀鳴。


    但是沒用了。


    墮落的聖騎士被聖劍刺穿。


    於是就像當初凱撒眼睜睜看著喻傾一劍斬向塔洛後,塔洛幾乎在頃刻間灰飛煙滅一樣。


    他也眼睜睜看著喻傾在自己麵前一點點化成灰。


    從始至終,喻傾都沒有回頭。


    是的,她沒有回頭。


    其實聖劍刺穿胸膛以後,她有過片刻時間。


    但她沒有回頭看一眼凱撒。


    像是已經對他失望透頂。


    像是已經對兩人的關係疲憊失望到了極點。


    她隻是輕輕抬頭,看向遠處目眥欲裂的法師長老,疲憊而難過的笑了一下。


    “老師,對不起。”


    然後她感受著在自己身體內的那一把聖劍劇烈的顫抖哀鳴,眼角輕輕劃過一滴淚。


    她低頭看向胸口銀白色的聖劍,目光懷念而眷戀。


    她抬手,好像想撫摸一下也曾陪伴自己遊曆四方的夥伴。


    好像想告訴它不要難過了。


    “這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


    喻傾的話戛然而止,再也沒人知道她最後一刻,想對自己的劍說什麽了。


    聖劍陪伴在喻傾身邊好久了,她曾經是它最喜歡最愛戴的一個主人。


    她的靈魂澄澈而高潔。


    她曾是最優秀的聖騎士。


    聖劍感受著主人的身軀一點點化成灰。


    劍身劇烈地一陣顫抖。


    然後它的光輝一點點黯淡了。


    鐵紅的鏽跡一點點爬上銀白色的劍身,最後它終於黯淡了——


    它成了一把廢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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