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團。


    舞台布景是一個老舊的房間。


    鄭耀先在這裏生活了半輩子。


    坐在他對麵的,是陪他度過了這些年的韓冰。


    韓冰老了,他也老了。


    兩個人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也沒有當年的你死我活。


    韓冰知道鄭耀先一定會回來,或者某個清晨,或者某個傍晚,所以她每頓飯都會多擺上一副碗筷。


    也許是心靈感應。


    她覺察到今天就是這個日子了。


    於是多炒了兩個菜,從壇子裏撈了些泡菜,還開了一瓶紅葡萄酒。


    原本她和鄭耀先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白頭偕老。


    然而苦苦熬了這麽多年,在這個願望就要實現的時候,韓冰卻知道鄭耀先會親自給自己戴上手銬。


    窗戶邊泛黃的毛巾滴落著水珠。


    顧非顫巍巍的用手捏起一塊泡菜放進嘴裏。


    他和韓冰相處了這麽久,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而然。


    韓冰關切的說:“你洗手了嗎?”


    顧非笑了笑:“不幹不淨,這吃了沒病。”


    韓冰用手撐著桌子走到窗戶邊,拿出毛巾,給顧非擦著手,年齡大了,手腳沒有年輕的時候便利,就連站起身子都要用手撐一下才能站起來。


    “人都以為你死了。”韓冰的眼角掛著淚花。


    顧非看著她額頭的皺紋:“想死沒死成,結果還惦記著人世間有樁事未了,咬牙也得活著,總算是捱到了今天。”


    韓冰擦著顧非的手頓了一下。


    然後走回自己的位子上。


    “你想聽我說點別的嗎?”


    她微微歎了口氣。


    顧非沉默了一會,說道:“你是個惜字如金的人,肚子裏有再多的話,你不想說,別人連一個字都聽不到。”


    “不像我,我的話,分文不值。”


    他不願讓韓冰說出來,因為有些話說出來,這頓飯就到頭了。


    韓冰笑了:“還是你了解我,高山流水遇知音,此生足矣。”


    “這話聽起來怪酸的。”


    顧非也笑了,眼角皺紋堆積在一起:“你了解我的來意,我也知道你的打算,有些話對你我來說,不需要說出口,這個世上沒有比我們倆,更針尖對麥芒的人,我們倆誰都繞不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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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冰淚中帶笑:“吃飯。”


    顧非:“你吃。”


    韓冰看了他一眼:“你先動筷子。”


    剛拿起筷子,顧非歎了口氣:“我的胃壞了,不能貪涼,你把菜熱熱吧。”


    韓冰點點頭。


    把菜端過去了。


    顧非坐在那裏,看著韓冰的背影,心裏很複雜。


    這是鄭耀先和韓冰分別的一幕。


    他能預料到結局。


    可惜卻無力改變結局。


    就像演員一樣,能把角色塑造出來,卻不能改變角色的命運。


    他深深歎了口氣。


    ……


    顧非和韓冰坐在對立麵。


    兩人的眼裏都帶著淚水。


    “影子。”


    “風箏。”


    誰都不願意提到的話題終於提到了。


    韓冰站了起來,看著窗外:“我無數次的問自己,是人是鬼,答案,是鬼。我是影子?可是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會是風箏,你怎麽能是風箏呢,軍統六哥告訴我說,他是風箏,嗬嗬,風箏在抗戰中替軍統出生入死?哈哈,可笑,可笑,太可笑了。”


    “我知道,你不是周誌乾,也不是金默然,你是鄭耀先。”


    “我多想……你隻是鄭耀先。”


    顧非閉上了眼睛,他不敢直視韓冰的眼睛。


    “我懷疑過你是風箏,可是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你就是風箏。”


    韓冰突然沒了力氣,深深歎了口氣:“我們誰也說不過誰,不說也罷。”


    她坐了下來。


    “在延安,我想抓金默然,到了山城,我想抓周誌乾,可是到了現在,我都沒有抓到鄭耀先。”


    “我抓鄭耀先幹什麽?”


    韓冰眼中帶著溫柔,輕聲說道:“他是我的伴兒……”


    顧非抬起頭,看著韓冰。


    目光複雜,心如刀絞。


    他第一次知道,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可以愛的如此深沉。


    他的腦海裏掠過前世今生。


    無論是顧非,還是鄭耀先,這都是他從未有過的經曆。


    或許。


    也會有。


    ……


    韓冰端起玻璃杯,杯子裏有著她倒得葡萄酒。


    “來吧,幹杯。”


    “慢。”


    “幹嘛。”


    “我想看看你。”


    “我有什麽好看的。”


    “你的確不好看,個子不高,五官還算端正,算個一般人……我想好好看看,找找特點,來世在人堆裏麵,能夠一眼把你認出來。”


    韓冰愣了愣,放下了酒杯。


    顧非接著說道:“我知道以你的性格,猜得出你要幹什麽。”


    “你知道,這杯酒裏有毒?”


    “你能夠等著我回來,我領情了……”


    顧非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緩緩低下了頭,幾乎是咬著牙說出最後四個字。


    “我成全你。”


    韓冰笑了,笑中帶著淚花。


    “過來人都說,幹咱們這行的,感情就是多餘,我本來就該以死謝罪於民眾,我隻是在等你,再見最後一麵。”


    她知足了。


    拿起酒杯,緩緩喝了下去。


    顧非的目光看向他處,他不願意看到韓冰閉上眼睛的畫麵,眼淚在眼中打轉,咬緊著牙關,不讓它掉下來,可最後終於忍不住。


    還是流了下來。


    ……


    這是最後一幕,他必須在這一幕中找到他需要找到的東西。


    剛剛的韓冰對他有所觸動。


    他已經有了感覺。


    在這最後一幕,他似乎抓到了鄭耀先的靈魂。


    ……


    一聲槍響。


    顧非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孫子。


    喬兒走過來帶走孩子。


    顧非依然跪在地上,口中喊著:“喬兒。”


    “喬兒……”


    喬兒沒有回頭。


    帶著孩子走了。


    顧非跪在地上一點點的往前挪。


    “喬兒……”


    “喬兒……”


    顧非看著自己的女兒一家人走了,他的心裏滿是疼痛。


    ……


    大院裏。


    一個年輕人走進錢部長辦公室。


    “部長,外麵有人找您。”


    “找我?”


    “對。”


    “什麽人呐。”


    錢部長走出大院,看見蹲在樹底下的鄭耀先。


    穿著破舊的衣裳。


    首長愣了一下,然後笑了,隻是笑容裏帶著淚。


    她和顧非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


    年輕人站在錢部長麵前。


    “我剛從醫院回來,鄭耀先的身體情況,不容樂觀,”


    “到什麽程度了?”


    “他戰爭年代就負過多次搶傷,加上多年勞教農場和監獄生活,目前患有多處疾病,他不願給組織添麻煩,獨自來京,買的又是硬座票,路途顛簸,書包裏就幾個幹饅頭,有關部門給他補發的工資,他全部退了回去,他沒有多帶一分錢,也可能本來就沒什麽錢,出了火車站,一路走到了這裏。”


    錢部長擦了擦眼淚。


    “請求醫院的大夫,無論如何都要把他的病治好。”


    “來不及了,醫院已經打來電話,說他在世的時間,不多了。”


    錢部長站了起來。


    “趕緊到醫院去,問問他對組織上有什麽要求,什麽都可以提,盡管提。”


    “什麽都可以提……”


    錢部長又念叨了一遍。


    ……


    醫院裏。


    顧非躺在病床上。


    錢部長看著他,這個曾經讓敵人聞風喪膽的風箏。


    錢部長問他有什麽請求。


    他從被褥底下緩緩伸出自己的手,手掌心握著一張紙條。


    首長打開紙條。


    上麵寫著幾個字——


    “我想看一次升國旗。”


    ……


    顧非從學習課程中醒了過來。


    他的腦海裏還是鄭耀先臨死時候對著國旗敬禮的畫麵。


    這一刻。


    他終於明白了,什麽是人物的靈魂。


    鄭耀先的信仰,就是這個角色的靈魂。


    而他,作為一個演員,需要做的就是把這個靈魂,徹底的詮釋出來。


    鄭耀先如此。


    明台也是如此。


    每個角色的靈魂各不相同,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演員對角色的理解。


    顧非覺得。


    以他現在對角色的理解。


    明台這個角色,完全能夠吃的下。


    ……


    天空一片碧藍。


    顧非坐在車裏,看著窗外的風景,絲毫沒有在意靳小年詫異的目光,靳小年開車的時候偶爾側目,都會打量顧非一眼。


    “專心開車。”


    顧非輕笑道。


    靳小年沒說話,她隻是覺得顧非似乎變得不一樣了,這種感覺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仿佛浮華中帶著幾分滄桑。


    一個人的氣質會變得這麽快?


    她哪裏知道,顧非這段時間在話劇社裏算是經過了鄭耀先的一生,這一生和自己前世的沉澱不同,前世的他隻是一個普通人,而鄭耀先不一樣,鄭耀先是一個充滿傳奇一生的風箏,所以顧非此時身上所帶的氣質,是屬於鄭耀先的。


    顧非知道,一時半會,這種感覺不會消散。


    畢竟從戲裏走出來需要一段時間。


    但是他必須盡快走出來。


    因為從今天開始,《偽裝者》就要開拍了。


    “對了,這部戲的其他演員你了解了嗎?”


    靳小年不在研究顧非的氣質問題,和顧非聊起了工作:“目前除了你和我姐、周淺淺以外,還有兩個二線男藝人和一個三線女藝人作為主演。”


    顧非笑道:“兩個二線男藝人,應該是飾演明樓和明誠,三線女藝人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明鏡這個角色。”


    “你怎麽沒猜女藝人是女一號?”


    靳小年驚訝的看了顧非一眼,忽然笑道:“郭導肯定跟你說了,而且女一號也不可能是一個三線藝人。”


    顧非勾起嘴角。


    畢竟他知道這部戲最難選的,應該就是女一號,也不知道郭宇軍最終選了誰?


    要知道任何一個藝人接到這個角色,都會很難堪。


    畢竟這個劇是大男主劇,女一號原本就吃著虧,更何況是這種人設的女一號,所以選角上會有很大的難度。


    “女一號應該是一個一線藝人。”


    顧非淡然的說道:“就是不知道是誰?”


    “你肯定猜不到。”靳小年淡然的說道。


    “誰?”


    顧非愣了一下。


    “我認識?”


    “沒錯,你認識,到了你就知道了。”


    靳小年笑道:“本來定下的女一號另有其人,不過後來因為郭導要刪減女一號的戲份,人家不樂意了,最後找了這個人過來救場。”


    說完,她不經意的瞥了顧非一眼。


    顧非暗暗思考。


    一線藝人?


    自己又認識?


    難道是她?


    這樣一來,她可謂犧牲不小,隻能希望郭宇軍改過的劇本,能讓程錦雲這個角色不那麽尷尬。


    不然她好心救場,到時候淪落到挨罵的地步就太慘了。


    顧非搖搖頭。


    算了。


    還是先考慮自己吧。


    他自己是確定了出演明台這個角色的,而且這個角色他也很滿意。


    理由很簡單。


    男一號!


    他現在就是需要一個男一號來鞏固自己的二線藝人地位。


    更何況,明台這個角色人設很不錯,難度是有的,但是顧非相信憑借自己在係統裏學習了這麽久,應該能夠把握好。


    顧非演了這麽久配角。


    他想這一次把明台這個角色塑造好,想要把這個角色演繹的超過原版的水平。


    原版的明台是胡歌。


    胡歌依靠的除了演技之外,便是他那一抹靈性,他對角色的把控在那股靈性的襯托下,很難超越。


    但是此時的顧非不同。


    他所依靠的,是對角色靈魂的把控。


    他要演的明台,不單純是一個角色,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明台。


    不管怎樣。


    這樣一部戲接到手,他都是賺的。


    而且收視率絕對不會差。


    甚至有機會成為年度爆款。


    ……


    東陽大酒店的後台。


    林瑾和周淺淺同時進了劇組。


    包括其他幾位演員都已經就位。


    幾個人互相打著招呼。


    飾演明樓的是老戲骨金飛,過了四十才慢慢崛起的一個演員,而明誠的扮演者張興是個今年崛起的新人,演技不俗。


    至於最後一位女藝人,她演的明鏡。


    蔣玥雖然是三線藝人,默默無聞,不過她卻是幾個人中資曆最老的一位。


    “馬上就要開機儀式了,我們的男一號女一號怎麽還沒來?”蔣玥看了看時間說道。


    周淺淺笑著看向林瑾。


    林瑾無語,看我幹什麽。


    不過她還是拿出手機,撥了顧非的電話。


    誰知道,手機鈴聲就在門口響起。


    眾人回頭。


    看見顧非站在那裏。


    顧非走過來和大家打了招呼,互相認識了一下。


    “好了,男一號來了,就差女一號了。”金飛笑道。


    這時。


    門外走進來一個人。


    顧非抬頭看了一眼,暗暗歎了口氣——


    果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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