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李恪起身。


    昨夜澠池縣令來大營犒軍,隻是些酒肉也就罷了,居然還帶了二三十個美豔歌姬,說是要慰藉將佐長夜……


    李恪氣得,險些當場罷了那破縣令的官。


    他突然發現,三載民亂毀掉的遠不止大秦僵化的政治製度與政治格局,那些被李恪視作觸手與兵將的雍商們橫行天下,順便也教會了官員們一種叫作“便宜行事”的特殊技巧。


    改掉刻板,嚴謹,斤斤計較,唯律是從的舊時官風不見得是絕對的壞事,因為李恪所需的服務型政府想要合理運轉,本就需要一定的靈活應變。


    但在吏治缺失,各種約束與監管皆鞭長莫及的特殊時期,這種轉變絕對稱不上好事。


    媚上必有欺下,肥私定然損公,待天下局勢穩定之後,這些留在關東禦土的官吏都不可用了。官場的風氣一但養成,唯有矯枉過正,才有些許扭轉的可能。


    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其實是李恪在大雍施政的犧牲品,甚至於待關東風起之後,會有很多連犧牲品都算不上的堅貞小吏被枉罪,他們隻是單純的祭品。


    也正是因為由一個媚上的縣令想到了這許多,李恪昨夜沒睡好,一覺醒來,睡眼惺忪,他把蒙衝與應矅喚進帳,一麵洗漱,一麵問話。


    “衝君,周遭有無動靜?”


    “百裏之內未見敵蹤,與王師的聯絡也無恙,各方皆安。”


    “皆安?”李恪奇道,“為何昨夜旦巡營時見到幾個受傷的士卒?旦說有一人是弓箭傷,好似傷了左肩吧?”


    蒙衝全無猶豫,鄭重點頭:“三人死,九人傷,傷皆輕傷,無有大礙。”


    “竟然還死人了?何事?”


    “斥侯在澠池南四十二裏尋到一處兩三百人的山賊,我見相國近些日有些疲乏,便不曾報,擅令麾下軍侯引兵剿了。”


    李恪失笑了一聲:“你是衛尉,處理這等小事本在份內,何來擅令?叫將士們好生將養,這場會盟像出鬧劇,挨不了兩日了。”


    “嗨!”


    蒙衝鏗鏘而走,應矅看著他的背影一臉欣賞:“衝君不卑不亢,果絕任事,有大將之風。”


    李恪不由笑了聲:“蒙恬一手培養出來的軍中幹才,若是不任,蒙恬不會力薦給王上,王上此番也不會把我等安危交予他。”


    應矅點點頭,開始助李恪束發更衣。


    今日晴明,風卻頗大,李恪換下一身累贅,深衣大氅,暖玉束髻,隻一根木簪穿發而過,看起來翩翩風雅,幹淨利索。


    腰帶上的配飾也一道減了,止啟夏,印囊各占左右。四枚金印都收在玄黑色的錦囊裏,以二指寬紫綬相束,藏在大氅下頭,隱隱綽綽,難以分辨。


    似這等盟會,一應衣著皆不能隨意。


    出關時李恪全套朝服,那是因為為人臣者,尊榮謝主。


    之間一直不變衣飾,是為了在對手麵前顯之以貴,用外物彰顯身價,溫養氣場。


    而今天突然換上隨意的常服,則是為了表示他不將會盟對象視作同級,唯上麵於下,才可以不拘禮數,才需要表達親和。


    換句話說,在沒有換下朝服的首日,無論關東諸王在會場的布置上有多低三下四,李恪都不會入席,因為狀態不對,時間也不對。


    而今天是對的時間。


    有所謂事不過三,若諸王們今日還拿不出讓他滿意的布置,他會離場,單方麵結束這場可笑的盟會。


    穿戴整齊,李恪跽坐在席上,指了指自己身前。


    應矅跪坐下來。


    “聽聞昨日他們推舉了趙柏來做會場東道?”


    “確有此一著,昨日下市,趙卒便替了楚卒,正理此事的是馮劫。”


    “一個大秦的勳貴,一個機靈的小鬼,他們合力將會場作成了何樣?”


    “圍幔皆撤,無遮無攔。席分東西雙麵,西席空,一列,五座,東席滿,主座六,依序楚趙漢齊燕韓。就連台上的一字國旗都替下了,換上了各色王旗與聯軍將旗。”


    李恪挑挑眉:“他做得這般徹底,項籍豈不是要瘋?”


    “誰知道呢?弟子昨夜讓廉去探了下楚營,雖不曾近,卻聽了半夜的摔砸聲。”


    李恪忍不住噗嗤一笑:“罷罷罷,既然他們誠心誠意地邀了,我等就大大方方地去,看看能不能好言規勸,把他們勸回各自家中待死。”


    “唯!”


    ……


    食時,三刻,李恪領頭,秦雍使團十餘人扛著兩麵大旗首度與會。


    李恪、旦、蒙衝、滄海、應矅依次序入席,四位狴犴插擺好旗幟,弧行背手昂立到李恪身後。而四位狴犴營副則墨袍長劍,各坐到四人下首。


    另一麵群星璀璨,每國皆六七人,以王為首,將相次之,依序排到了王相身後。


    過程雖說屈辱些,但他們畢竟把李恪繳上了盟台,諸王心裏不由都有種舒了氣的感覺。


    這不是沒意義的。


    會盟是會盟,謀恪是謀恪。此後無論謀與不謀,成與不成,今日在盟台上達成的協議都是世人認可的東西,背盟之人會遭唾棄,說有用也有用,說無用……也著實無用。


    身為今日東道,趙柏清了清嗓子。


    “今日群英會澠池,乃是百年之中此台所曆又一盛事。澠池會英雄,此地古能生英雄,今日列位亦是英雄。”


    很是中規中矩的開場白。


    趙柏與項籍都是年輕一代的王者,與李恪身處同時,在群雄中屬於新生代。


    然而三人卻各有出色,在群雄眼裏,趙柏無疑是最會說話的那個。


    豈料李恪嘴角抹起一道笑:“澠池產英雄麽?是自刎在澠水的楚逆周文,還是那個逼昭襄擊缶的藺相如?”


    趙柏翻了個白眼,很正式道:“武安君何以說笑?周文破函穀入秦川,乃是先烈。然其惜敗於暴秦爪牙,說英雄還是有些不足的。”


    “縱三兩流民,攪天下安寧,後敗於驪山刑徒之手,亡退千裏。直到敗無可敗,或是畏懼秦法嚴厲?造反嘛,舊秦律夷三族,確是嚇人了一些。反正他是畏罪自裁了。”李恪似笑非笑看著趙柏,“以此等人為先烈,柏君對自己的要求有些低啊。”


    項籍眼珠子一突,才要拍案,一旁的範增嗯哼一聲,輕聲道:“靜,觀其變。”


    趙柏看項籍不起,別人也不起,隻能硬著頭皮自己起:“武安君,函穀險關護秦數百載歲月,曆戰無數,能破此關者可稱名將,麾下之兵卒自然勇卒。世無章邯,則周文滅秦矣,若此等人不為先烈,uu看書 .kansh 何可為先烈?”


    “函穀險關……”李恪搖著頭,突然點了劉季的名,“季軍,秦關百二你也攻了,你覺得朕是守關時難對付呢,還是棄關時難對付?”


    劉季愣了一下,擺出痞笑:“武安君在哪都難對付,與關無尤。”


    “不愧是仁義沛公,說話滴水不漏,朕不為難你。”李恪由衷讚了劉季一句,朗聲言,“軍事本就天時地利之屬,三分謀,七分運。破一座死關便能稱名將?難怪區區三年時間,這天下的名將比當初二百載戰國還多,原來是便宜了。”


    這下項籍再也忍不住了。


    三年民亂,他長時間雄居名將榜首,直到這兩個月才被該死的滄海君碾壓式超越。李恪句句撩撥他的底線,試問他如何能忍!


    他拍案而起:“李恪!今日相王耶!逞口舌之利耶!”


    “這就怪了呀。”李恪冷冷一笑,“原來今日竟是諸逆相王。既如此,你等請朕來,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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