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戳仍在繼續,隻是從李恪眼前,延伸到了整個北阪。


    李恪對此無感,卻也不想去阻止。


    人皆有私心忠義的一麵,便是如趙高胡亥這一類人,也會在不知覺間結下些善緣,收獲些許死忠。


    這樣的人在外廷無所謂,但在內廷……


    與其待扶蘇入主後一個個篩選,提心吊膽,毀絕人心,還不如就趁這一場滌蕩幹淨。


    哪怕這樣會多死許多的可憐人。


    李恪覺得自己的心在變冷,可仔細想想,自從立下了那個窮其一身也難以盡成的宏圖大誌之後,他的心又似乎從沒暖過。


    攥緊僅有的那一絲溫暖,予家人,予友人,已經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天地不仁,吾不仁,吾不愧也……


    他正式接管了阿房宮,卻又不曾想好究竟該怎麽處置這一宮之人,就命宮門緊閉,不許擅離,獨自一人踱步到始皇帝那個長長長長的陰冷書房,嗅著滿室陳腐的味道,看著那張落滿了灰的禦用書幾怔怔發愣。


    印象裏的胡亥實在比今日眼見的賢德太多了。


    光從這個書房就能看出來,他憎惡國政。


    他不僅許多天不曾在這個書房理政,還不許宮侍灑掃,隻想等著它朽掉爛掉,這才好徹底擺脫掉始皇帝那個勤政卻陰鷙的影子。


    李恪忍不住苦笑,跪坐,一如最後一次來此時,與那個衰弱的始皇帝當麵奏對時的場景。


    他對著宮中的鬼魂念:“早知今日,你當初何必選他?”


    “他怕是也不曾想明白!”


    身後傳來羌瘣如洪鍾般的聲音,字字鏗鏘,步步有力。


    李恪調個頭,毫無意味地笑了一下:“國尉與談君不在殿中,可將一切安排妥當?”


    “你不說話,朝臣一人也未處置。老夫隻是缷了他們的兵刃,讓他們席地而坐,再將趙高及其黨羽綁縛起來。”


    “胡亥呢?”


    “他亦算高之黨羽,一同處置。”說著,他向李恪丟過來一把四棱四刃的華貴長劍,“此乃天子劍。”


    “我不懂劍。”李恪聳肩,把劍隨手往地上一放,抬眼掃了韓談一眼,“先皇帝過世那會,國尉在伴駕吧?”


    羌瘣在李恪對麵大馬金刀坐下來:“除了最後幾日,可說是全程相陪。”


    “最後?”


    “不知為何,先皇帝詣胡亥監國後,就被胡亥囚起來了。”


    “孤身一人?”


    “還有蒙毅。先皇帝要蒙毅陪藏,所以才能留下來。”


    李恪愣了半晌,突然一聲慘笑:“如此都不願擅改初衷,看來是我想岔了。他恨的不是扶蘇,是我啊。”


    “是。”羌瘣老老實實點頭,“你是老夫一生所見,先皇帝唯一懼怕之人,連當年的呂不韋都不及你。”


    “真是……食古不化!”


    羌瘣聽得哈哈大笑,喜極說:“老夫一生,愚忠,蠢笨,明知先皇帝擇嗣有缺亦不勸諫,實有愧於大秦恩重。老夫本以為先皇帝崩前失了明睿,以私恨奪公義,終究庸了一次,直到今日方知,他選胡亥非一時之興,而是深思之舉。”


    李恪疑惑地歪過頭:“何解?”


    “二世之位懸而不決,先皇帝雖不曾與我等庸人多議,心中卻苦思了年餘。既有久思,我料想其必有應對,想來是胡亥不為,方才有今日之禍。”


    李恪越發聽不明白,隻是靜靜看著羌瘣。


    羌瘣伸手從韓談手裏取來遺詔:“此詔你何以不屑?”


    李恪無奈看著詔,眼都懶得抬:“非要我明言?”


    “此非老夫授意!”


    李恪皺眉又看韓談,韓談噗通跪倒:“談雖閹豎,卻有廉恥,不敢非先皇帝分毫!君侯若是不信,談即死也!”


    “那……此事究竟何人所為?”


    羌瘣把詔硬塞到李恪手上:“你何不閱上一遍?”


    李恪唯有依言打開。


    詔上的內容確如韓談所言,寫得是立扶蘇為帝的意思,但李恪怎麽看都覺得是偽造的。


    他還看了落款時間,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十四,季夏……


    “不管這是哪個心思活絡的多此一舉吧,為何非得是三十七年六月?”


    韓談小聲說:“三十七年六月十四,夜,先皇帝與君侯奏對,此後便下詣,若君侯再有求見,皆逐之,永不敘見。”


    “誒?是那天?”


    李恪的瞳孔不由一縮,忙翻詔書,反反複複一字不差。


    絹有些舊,墨亦顯舊。若是造假,這假必不是今日告的,因為徐非臣跟李恪說過,就算是仙家的做舊法門也無法在片刻時間,就將舊意做得天衣無縫。


    他還在絹的背麵卷邊處看到了幾個模糊的印戳。


    【上蔡通古】【長平毋疾】……居然是李斯和馮去疾的私印。


    古時私印鮮用公事,若此詔造假真與這二人有關,他們大可以在上頭蓋官印。


    因為蓋了印代表二人願意為此詔之證,有左右丞相共為證,明顯可以大幅增加詔書的可信度,反而是蓋私印……太過鬼祟之事,倒顯得欲蓋彌彰。


    李恪越發看不明白此事。


    韓談又提醒道:“君侯,便是秘詔,若有左右丞相佐證,則無論廢否,必有副本。”


    “副本!”


    三人急急趕往阿房偏殿尚書署中的存檔室,可對照成詣時間,找半天也沒找到所謂的副本。


    羌瘣突然福至心靈,從大殿諸官中召來個曾為始皇帝尚書,又被胡亥棄用的老散郎,讓他來找。


    薑果然是老的辣,他很快就從如山如海的存本中找到副本,且不止找到一本……


    整整有七本遺詔,從六月十四這本開始,一直延續到九月,每一本都有不同的勳貴為證,人選則是扶蘇,胡亥,扶蘇,將閭,高,胡亥,扶蘇。


    李恪傻傻看著這些副本,幾乎能腦補出一個衰弱的老人夜來驚醒,更改遺詔,然後急命莫兩人入宮為證,u看書 uukanshu 不久後又告推翻的場景。


    當真是操碎了心……


    “這些詔……廢詔不必毀棄麽?”


    韓談解釋說:“照理說,廢詔必毀棄,僅餘副本以備查用。但這是秘詔……先皇帝若不願人知,人何以知?”


    李恪搖搖頭:“我看書房積灰甚厚,你們想必不曾進去。此詔是何處偏殿秘閣所得?”


    “胡亥寢殿。”


    “胡亥處?”李恪眉毛不由一挑。


    羌瘣惡狠狠咬牙道:“還能是何因由?趙高當年隨侍先皇帝,必知先皇帝隱秘。想是他取了此詔,假作馮、李二相國謀逆之證,二位相國才至冤死!”


    “那其他詔呢?”


    “這件事,便要問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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