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的豔陽天,李恪佝著背,袖著手,張開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打得虎目含淚,雙眼通紅。


    他想睡覺。


    三天三夜睡不過兩個時辰,整個精神一直緊繃,如今好容易鬆下弦,尤其是根本不知道這根弦究竟能鬆多久的情況下,他隻想睡覺。


    問題是扶蘇不讓他睡。大秦的皇長子才得了家臣效忠,如今精神極度亢奮,整個胸腔都塞滿了傾訴的欲望。


    這欲望驅使著扶蘇,讓他像個神經病一樣把累得要死的李恪拖到狼居胥的半山腰,直達當日獸雉起飛的那個平台,然後屏退左右,開始沉默。


    這真是見了鬼了!在草地上,斜倚射架,兩個人就這麽沉默著對麵而坐。


    李恪看著扶蘇,扶蘇看著李恪,李恪微微點起頭,扶蘇臉上就起了微笑。


    他剛想感慨知己難求,突然就聽見了細弱的,微不可查的呼嚕聲。


    啪!


    李恪委屈地撅起嘴:“你拍我腿幹嘛?”“此時此刻,你怎能睡得著!”


    “我三天沒睡了,什麽地方睡不著!”


    那理直氣壯的樣子懟得扶蘇瞠目難言。


    扶蘇結巴了半晌,突然就歎了口氣:“恪,何苦如此?”


    李恪不由煩躁地撓了撓頭發:“公子誒,你覺得蘇角認主,真心耶?假意耶?”


    “認主之事有天地為證,何人敢以此作假?”


    “既然是真心的,我又哪兒來何苦?”李恪把身子擺側,從斜倚射架換作背靠,又改一個舒服的坐姿,這才繼續說,“公子,你是大秦的皇長子,皇天貴胄,舉世賢名,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的身後有門生故吏滿朝野的蒙毅,有手掌三十萬精銳邊軍的蒙恬,還有我,天上地下獨一份的墨家钜子,當世聖人。”李恪戳著自己的鼻子,一臉痞賴相,“你以為蘇角今日是被逼的麽?他是蒙氏一係的將領,不跟從你還能跟從何人?”


    “可跟從與主從畢竟不同……”


    “是不同。”李恪拔了顆草含在嘴裏,“他跟從你,若你失勢了,他還可以去他人的莫府做一個不掌兵權的莫臣。他追隨你,你若失勢了,他就死定了。”


    “你既然看得到這些,何以又說他不是被逼的?”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你可思量過,蘇角為莫臣何用?他就是個帶兵的猛將,與旦一樣天賦異稟。若是有朝一日真剝了他手上的兵權,他根本什麽都做不了。”


    疲勞讓李恪今日說起話來格外放肆,隻想快些把扶蘇說通,好早早回去睡覺。


    他步步緊逼道:“蘇角不愚,不怯,亦不懼身死。他執意要死守狼居胥,就說明他把前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得多,今日他以我為台階向你宣誓效忠,也不過是因為在他心中,如此更有助於前程官途罷了。”


    “如此而已?”


    “本就隻是如此而已。”李恪嗤笑一聲,“你以為今日之蘇角的分量很重麽?自出兵起,我用平戎皆以千人為隊,不設常曲,今日他從,你可用他,倚他,少些信他。今日他不從,我便是在帳中陣斬了他,平戎上下也不會多起一絲波瀾,你相信麽?”


    扶蘇並沒有回答,他愣愣看著李恪,輕聲呢喃。


    “今日之後,我用他,倚他,少些信他……”


    “是啊,他是因勢利導之人,有忠無義,與夜夜在你帳外戍守的蒙衝是不同的。”


    “那你呢?”扶蘇突然問。


    這一問,終於輪到李恪愣住。他沉默半晌,輕聲回答:“你除了可以信我,旁的……最好自去考慮。”


    ……


    天昏地暗的一覺睡了足足八個時辰,李恪從榻上醒過來,渾身上下爆出一頓劈裏啪啦的亂響,隻覺得哪兒哪兒都是酸脹疼痛。


    他呲牙咧嘴爬起身,就著榻邊的水盆洗一把臉,這才覺得精神振奮了一些。


    睡之前說的那些話……似乎有些過頭了。


    李恪回憶著睡前和扶蘇的交談,癟著嘴滿心鬱悶。


    人家是酒後失言,到了我這兒,怎麽就成了睡前失言呢?


    他生了自己半天悶氣,一掀簾摔帳而出。


    帳外四處飄蕩著馥鬱濃烈的香料味道,李恪嗅了一口,奇怪問滄海:“夥房那兒以香味驅敵驅上癮了麽?頭曼又不是蚊子……”


    滄海翻起一個白眼:“陳平說了,這叫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昨日食過加料的肉後,營中將士皆覺得羊肉腥膻,再食不慣白水烹煮。後來有十餘個隊長聯袂來求,為了不叫他們攪鬧你的美夢,陳平就代你答應了。”


    “噫?”


    這理由全然出乎李恪的預料,uu看書.uukansh 聽得他一愣一愣,趕緊帶著滄海去到軍師帳中,找到了正在處置合編事宜的陳平。


    陳平處事,向來耳聽,目視,筆批,口述,身邊常伴有四個文書,還時常跟不上他的節奏。


    這一點李恪已見過多次,可每次見依舊歎為觀止,絕不敢輕言打擾。


    他帶著滄海進賬,自尋一個空席坐下,很快有侍者端上熱湯,李恪就邊啜著茶湯,邊看著精神分裂患者在正席現場演示。


    不多時,陳平就把手頭的公務處置妥當。


    他揮手驅散了身邊文書,笑嘻嘻走來李恪身邊,端起勺為李恪斟滿茶盞。


    “尊上,平這一手微末伎倆,可能入您法眼?”


    李恪煞有架勢點了個頭:“年少時與你初識,我便知道你處事不踏實,如今年歲漸長,分心四用,怕是再不能專注於一事了。”


    陳平一口老血險噴了出來,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笑完了,陳平認真道:“尊上,蘇角之殊榮,不知何時可予臣下?”


    “主公不過就是個稱呼,你愛叫便叫,不愛叫便不叫。似那種虛頭巴腦的天地之誓……”李恪拍拍滄海的胳膊,“你問滄海,他做過否?”


    滄海嘁了一聲,傲然道:“大丈夫處世有所不為,認個主子,吃酒賣命,平白哪有稽首的道理!”陳平登時深有同感。


    他對著滄海深深一揖,感慨說:“滄海君,往素我一直不明以你天下無雙的勇武,尊上何以隻與你二五百的軍職,今日總算是解惑了。正所謂三人行,必有吾師,孔仲尼的話,看來偶爾也是有那麽幾分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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