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侯李信以爵身奏請,言有要事麵君以報,帝允之。


    遂有謁者快馬遞旨,李信一身爵服,以最鄭重的方式步入了阿房宮偏殿書房,時隔數月,又一次見到深宮當中的大秦至尊。


    始皇帝明顯老了……


    李信提袂入廳,大禮而拜,拜畢,便靜靜地看著始皇帝斑白的鬢發,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起言。


    始皇帝輕輕咳嗽了兩聲,笑著說:“信卿,你如此正告求見,見著朕卻又不言不語,莫非是想朕了,就想見見?”


    李信正肅道:“陛下,信無能,無法為陛下分憂。今乍見陛下霜染白頭,悲也,憤也!”


    “人總有老的一日,何以朕獨可免?”始皇帝失笑一聲,揮了揮手,“高,予信卿賜座,就擺在朕前頭,朕也省得側目,怪累得慌。”


    趙高輕輕應了聲唯,也不差使別人,親自取了套坐席給李信鋪上,恭請李信上座。


    李信揖謝,入席。


    “才數月不見。”始皇帝看著李信,輕聲念了一嘴,“朕聽聞你在莫離處受了氣,就跑去騰卿家中,把他好好的書房砸了稀爛?”


    李信也不藏著掖著,憤憤然一拱手:“臣敢作便敢當,他辛騰教女無策,我毀他一間書房,陛下覺得該否?”


    “騰卿從來教不了莫離,此事你又不是不知。”


    “知又如何?”李信擺出副無賴嘴臉,“皇子妃是李恪的師姊,墨慎子的高徒,論文,我自然不及她,論武,我年歲大了,怕亦不是墨家姑果劍的對手。文武皆不及,自然避之不及。”


    始皇帝佯怒道:“你就這麽應付朕予你的差使?”


    “臣倒想教導皇孫,陛下可能助我?”


    始皇帝麵色一僵。


    李信跑辛府撒野的第二天,他就把辛淩叫到阿房宮裏敘了半天話,當然,大部分都是他說。


    他說李信百般好,辛淩都不反對,可臨了了,辛淩卻說自己已經給趙耳預定了李恪做老師,旁的凡不如李恪的,一概請回。


    這話說的……


    從那時起,始皇帝就決定不管了。


    帝王威儀對辛淩無用,這丫頭在皇家很特別,特別到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沒一個願意觸她的黴頭。


    因為無欲則剛。


    始皇帝張開嘴,用三聲朗笑掩飾住尷尬,說:“你正告求見,定是有國之大事。朕家中瑣事且放一旁,晚些再敘。”


    “唯!”李信應一聲諾,肅服而坐,“陛下,臣劾匈奴上將軍恬貽誤軍機,置皇帝血嗣於危地,其罪,當誅!”


    “恬卿……”始皇帝怔了怔,“朕記得,恬卿前幾日才有一封奏報送抵……”


    趙高趕緊從奏報箱中翻出蒙恬的奏疏,雙手遞送過來。


    始皇帝細細重讀了一遍,連自己的批都沒放過。


    “扶蘇與恪在狼居胥拖住了頭曼的大軍,恬卿正聚齊兵力,預備趕赴戰場,何來貽誤軍機?”


    李信恨聲道:“李河東之偏師,軍止平戎,將止二三。蒙恬放縱頭曼二三十萬大軍從眼皮子底下溜走,卻指望區區一萬人馬與其相持,此事難道還算不得貽誤?”


    始皇帝恍然了。


    他把奏報一擺,笑著說:“李恪這人滑頭得很,這會兒怕是正在狼居胥山地與頭曼周旋,萬餘兵馬早已足用。更何況,他不是還組了兩萬民軍麽。”


    “陛下,不是周旋,是死守!”李信振聲道,“發兵之前,李恪要破狄軍為麾下,蒙恬不許,遣了蘇角的平戎軍聽候李恪調度。當時臣還是國尉,此事臣不知,陛下知否?”


    始皇帝眉頭微皺。


    “雲中之時,蒙恬予殿下一道將令,許其可隨時奪下李恪主職,此事臣亦不知,陛下知否?”


    始皇帝的眉頭越皺越緊。


    “李恪以萬軍北上,一路上將燕然、狼居胥這匈奴兩大重地掠成白地。他在狼居胥架了路子,以自己為炭,把頭曼架在火上炙烤,布了一個雙方皆無退路的死局,此事……臣已無官身,理當不知,但陛下又知否?”


    始皇帝皺起的眉頭不由跳了跳。


    李信三句知否,始皇帝從蒙恬的密報當中對前兩件知之甚祥,第三件,李恪劫掠狼居胥的事情他也知道,但李恪決意死守的事情,蒙恬卻一個字也沒在奏報中說過……


    蒙恬在瞞他。


    熒惑守心,他要把禍端移架到頭曼身上,要滅了匈奴的國祚。蒙恬深知憑現在的秦軍難以做到,就用扶蘇做局,逼著李恪把自己丟進死地,為滅國決戰創造良機。


    可以說,持續了整整一年的二次北伐皆是前戰,所有的一切,十數萬大秦將勇的身死,為的都是眼前這一戰!


    始皇帝本該欣慰才是。


    畢竟他給出了與人為難的命令,但蒙恬和扶蘇拚上老命也打算將其實現。


    可是……若代價是李恪……


    墨家已經不是當初才歸秦廷的那個墨家了,李恪的價值也早已不再是數年前那個天賦奇才的青年钜子。


    墨家奇術正從方方麵麵滲透著大秦,直道工程、陽周規劃的影響也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大秦的角角落落。


    年前廷尉鮑白令之請奏,請請廢除金布律,並調整田賦折變各數,因為隨著水力機械的推廣,麻布已經不再適合與錢共價,而精米也不再適合折入勞力計量。


    見其一斑,可窺全貌,大秦的金融正在承受從未有過的考驗。


    陽周令榮,壽春令狄,胡陵令唐,樓煩令囿領銜全國九郡四十七縣共請,請重議糧價,試行機耕。


    這個大事李斯正帶著人夜以繼日地討論調研,一旦施行,田律、徭律、役律、商律……都需要作出相應的改變。


    而始皇帝耳朵裏聽見過的於此相關的最極端言論,是在全國範圍內廢除田租,uu看書.uuanshu 將租賦合並為四季民賦。


    從此以後,國家不再從百姓手中收糧了,國家將以官商的身份進入市場,轉而從商賈和農戶手中購糧……


    於是乎,商賈的地位,商稅的額度……林林總總,牽一發而動全身。


    由此可見,始皇帝三十七年,隨著李恪在河間的布局日漸彰顯出成熟與活力,大秦的政局遠沒有看上去這麽平靜無波。


    而整個暗流的內核,就在於河間模式與內史模式的競奪……


    數百年前,商鞅的變法改變了大秦落後的麵貌,最終塑造出一個代周而治的偉大朝代;數百年後,李恪的變法又會如何?


    若是李恪在這個時候死在了狼居胥,死在了始皇帝毫無意義的心安本願上,李恪的變法又會如何?


    思及至此,始皇帝沒來由對蒙恬生出了一股埋怨。


    忠則忠矣,強軍而弱政!


    他深吸一口氣,壓抑住自己滿心的怒火:“令!朕隻予匈奴上將軍恬十五日!十五日之內,兵至狼居胥,如若失期,責其……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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