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的暗訪在李恪的陪同下進行得很順利,敬職的太仆與隨人們先後參觀了直道雲陽至雕陰段,全長六百裏,成八十六裏;雕陰至膚施段,全長八百裏,成百七五裏;膚施至九原段,全長千一百裏,成百十二裏。


    此外還有已經連通鐵索,正在樁定龍門拉索的無定水橋,太仆饒有興致在搖晃的鐵橋上食了頓饔。


    直到看到引渠初見,各種建材堆積成山的跨河大橋,太仆才亮明身份,在分指的巨大沙盤前,嚴肅批評了何玦、史?二人進度的滯後。


    夜來飲宴,李恪與趙高共居主位,兩側各有隨行陪飲,酒至酣處,有墨者古臨請為說經,高許之。


    “有稟太仆,直道之工,計之有三。”年屆十七,一身文氣頗得李恪真傳的古臨端坐於堂,朗聲高宣。


    趙高眼前一亮,忙張手叫停:“臨君稍待,你要講直道?”


    坐在趙高身邊的李恪淡淡一笑:“太仆,直道工程動用機關以百計,故從設計到實施,皆與尋常工程兩異。臨知太仆在朝,多有敵對,怕太仆回朝後為人刁難,便自不量力,說甚要為太仆憶一憶這一路所見。我雖覺得無甚緊要,但經不住他幾番懇求,也就許了。”


    趙高興奮地滿臉漲紅,拖著李恪的手,聲音激動到顫抖:“祭酒,少年嘛,總有顯耀之心,豈能人人皆如您不計名利?便由他說,若是與本官所見有七八分像,本官定為他美言,不叫良材埋沒於野!”


    李恪點頭閉目,不再多言,古臨雙手過頭,叩首以拜:“謝太仆允!”


    他正起身,目不斜視,儀態端正:“直道之工計有三,一者路,一者橋,一者河。”


    “路者,延三千二百一十六裏二百八十二步,起自內史雲陽,抵至雲中高闕,經雕陰、膚施二城,分四段,今共成四百七十七裏。直道規製與馳道同,寬五十步,中高而翼低,兩翼有畛,寬止三步,就近入渠。”


    “其道平整,不設皇道,不嵌木軌,三分並合。其底為碎石,厚三尺,質密實。中為河沙,厚一尺,每三步橫鋪圓木,首尾以榫卯相連,樁銅釘。最上以夯土實,厚五尺,除慣常之米汁,粘土,另拌有石灰、硫磺,使蛇蟲不近,寸草不生。”


    趙高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去看現場,本以為李恪人少時短,所修直道遠不如馳道細致,因為馳道有木軌,分皇道,而直道平平實實,啥都沒有。


    誰知道,直道之妙不在麵而在裏,道路厚度達到恐怖的九尺,路基、排水一樣不缺,就連夯土都是特製的!


    就是這樣的標準,短短四個月,李恪已經築成近五百裏,一點也沒延緩工期!


    墨家機關,有神耶!


    李恪輕輕搖了搖頭,手指古臨,示意繼續。


    古臨伏身又拜,繼續說:“橋者,洛水,無定兩橋,洛水橋跨四十二步,無定水橋跨五十七步,二橋皆寬三十步。以鋼鐵為骨,鐵索為筋,實木作肉,銅板成皮。其以斜拉索之法製定,成,則可過十萬斤機關而不晃動。”


    這次趙高沒啥反應,倒不是說斜拉索設計不新穎,而是這法子太新穎,以至於趙高隻能死記,無處想象,也沒空去想象。


    “河者,跨河大橋,雖亦稱橋,卻與先前二橋皆不同,需將河水一截五段,再加引渠兩段,共七墩,跨二百丈。”


    “跨多少?”


    “跨二百丈。”古臨重複一遍,詳細解釋,“兩墩之間,間距最大二十四丈,最小十八丈,加之引橋,跨二百丈,寬亦三十步。”


    趙高徹底無語了,他愣愣看著李恪,真想挖出李恪的心,看看這心是不是與比幹一樣,生有七竅。


    李恪謙遜地笑了一聲,輕聲說:“水橋乃儒之思,河橋乃玦與祿之想,直道之事憨夫出力甚巨,小子不敢居功。”


    趙高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語氣難得誠懇:“祭酒,大秦有你,也不知是福是禍……”


    李恪不以為意道:“天下總會進步的,變化生在大秦,總好過生在六國舊貴手裏,太仆以為然否?”


    趙高一臉正色:“你父弘,你祖牧,你若有複趙之意,趙人或會景從!”


    李恪一臉嗤笑:“趙人若真將李家當回事,當年難道是郭開一人,戳盡李氏上下三百餘口的?”


    趙高愣了一下,猛地暴出一陣狂笑:“既如此,你何以一直厚待柏君!”


    趙柏就坐在堂下,正在忙著啃骨頭,一聽叫喚,茫然抬頭,很不明白直道關他什麽事。


    李恪對他溫和一笑,又看趙高:“趙高,你真要以柏罪我?”


    “此乃忠也!”


    “你的忠心倒真是複雜。”李恪揚袖起身,“我認識柏,此事扶蘇公子、隴西侯、茅郡守等人皆知,陛下亦知,你亦當知,又不是甚新鮮。倒是你,明知其何許人也,也敢許其便車,實乃豪膽。”


    趙高博文強記,被李恪一提,終於想起李恪與巨野澤的恩恩怨怨,以及始皇帝對那位安陽君的評語……


    那句話好似是……倒是消了朕一口惡氣。


    趙高嚇到了。uu看書 .他突然發現,趙柏的出現對李恪而言根本不是威脅,對他這頭以忠誠為生的惡犬而言,反而才是致命的威脅!


    他不由打了個哆嗦:“祭酒……”


    “柏不諳世事,我可不願將他扯進鹹陽的泥潭當中,太仆……自重便可。”李恪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叫人能聽出安心,卻又找不到由來,“夜深了,太仆還要歸鹹陽回報,我便不多留您了。”


    幹脆利落的逐客令,趙高卻無話可說。


    兩人的默契是趙高自己多嘴打破的,就如李恪所說,縱觀一路,他對始皇帝的忠心實在有些不可言說。


    怎麽就將趙柏迎上車了呢?


    怎麽會將趙柏迎上車呢?


    怎麽就忘了,實不該將趙柏迎上車呢?


    ……


    滿腹心事的趙高走了,惶惶如喪家之犬。李恪背手立在分指的露台,身後是這幾日皆一言不發的陸衍。


    “衍君,你似有話與我說?”


    陸衍琢磨著語句,悠悠說道:“自那日有幸,得聞尊上大道,我便知尊上心屬或使之論,衍,無話可說。”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是想說,我對趙高用謀太過,不似君子吧?”


    “或使之道,天馭人,人順服,該當如此。”


    李恪失笑搖頭:“莫為,或使,道家對天的認識並沒有錯,可你們為何總是誤將自己代作那天?”


    “誒?”


    “天莫為是,道無為而人為之。你再想想,此究竟是莫為耶?還是或使耶?一味地生搬硬套,較真字眼,老莊之念,季接之學,你們又何時才能看得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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