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


    萬席無虛,還加了秦廷皇嗣,言官的二百八十六席。


    席外空場,又是數倍於席位的人頭攢動,密密麻麻,無以計數。


    小小的獏川究竟聚了多少人?怕是誰也說不出個概數來。


    霸下在人群外駐停,李恪下車,換一葉扁舟順治水而下。


    得益於先前的皇令和霸下的威儀,全場肅立,目送著扁舟滑過眼前。


    李恪麵帶微笑,不卑亢,不斜視,唯在登台前夕,以目掃過皇嗣,且對著嚴駿和扶蘇拱手淺禮。


    他的臉上沒有太多欣喜的表情。


    嚴駿之後有扶蘇,扶蘇之畔是高,高之後是闔閭,胡亥排在右四席。


    皇子們居然不是以長幼排序的……看來扶蘇失寵之後,不甘寂寞的人並不少呢。


    李恪自扁舟下,在人群的驚呼中踩著汽動平梯緩緩而升,很快登頂。


    獏行之上有高台,台高六丈,方足三丈,正中有玄黑圍帳,遮擋住一方天地。


    李恪轉身,向著台下聽講繞一圈揖,隨後自信怡然地入帳,安坐。


    一切都被身邊的紗帳隔絕了,哪怕帳外現在全是竊竊的私語,在李恪聽來,也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在穩如泰山的神色之下,他的胸膛正有一頭成年的驚鹿在撞!


    他……有些慫。


    這個時代的大講從來不是這麽玩的,理論不許,風氣不許,律法不許,條件也不許。


    一般來說,士子們想要傳播自己的思想,會挑個有名望的領袖或匯集一群信仰他的門徒,在一個封閉的場子裏講經論法,然後匯編成書,口口相傳,直到天下皆知。


    李恪最先也不想開演唱會……


    整件事的起因是葛嬰想讓李恪給少年營講一次學,方便墨家繼續擴大在營中的誌願優勢,李恪也覺得不錯,就應下了。


    後來冠禮終了,到正式籌備的時候,他們卻遇到了一個難題。


    少年營一千五六百人呢,怎麽挑?


    古今以降,有記載的公開講學,規模最大的一場是在稷下學宮,聚了大約兩三百人,號稱千士大講。


    李恪那時腦子一抽,張口就來,就說荀子能講千士,大不了他就把少年營全聚起來,開一場萬士大講。


    天地良心,他嘴裏的萬士是虛指,可聽訓的葛嬰卻當了真,說了聲必不叫钜子失望,就走了。


    等李恪發現蒼居中見不著墨者了,事情已經開始失控了。


    不過憑心而論,那個時候,事情還是有回旋餘地的,比如大秦不許私人講學,所謂的大講,各地官府肯定不會批驗傳。


    為聽場講學,一言不合就闌亡可不是理智的士子們做得出的事。


    李恪覺得,到時能跑來聽講的頂多就是雁門本地的民眾,民眾好欺,他在雁門名望又隆,聽講的人數雖然多了些,但隻講一場,應該也不是太麻煩,就是備課得認真些。


    於是李恪開始備課。


    誰知又三天,鹹陽來人,把始皇帝的私信砸在了獏川城主,樓煩縣丞陳吏手上。


    事情大條了,李恪大講的消息被倒黴的墨者們傳進了章台,將作少府柳風舞攜墨家出身的官吏數十人請見陛下,求始皇帝開放關隘,允許李恪講學!


    天殺的墨家執行力!


    李恪明目張膽要違秦律,李斯表示很生氣,馮去疾表示很震驚,蒙毅表示很頭疼,始皇帝表示很開心。


    始皇帝說他網開一麵,已令天下官府對轄區內有名望的士子開放驗傳審批,還說要給李恪撐場麵,會叫自己的皇嗣並博士、尚書、議郎三署都來聽。


    濃濃的惡意……


    皇嗣們的思想是法家的自留地,言官三署又是收容百家名士的垃圾桶,裏頭隨便一個小官,放在士林都是響當當的一方大家!


    李恪覺得,始皇帝一點也不想他好。


    他在收到信的當時就慫了,可也知道,自己和墨家……無路可退!


    玩大兮,玩大兮,天下矚兮,不勝便完蛋矣。


    李恪把自己關在房裏,大睡了三天三夜,然後便召集了墨家墨義最紮實,與慎行同時代的十二老者,開始了瘋狂的備課。


    十五日!


    李恪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終於拍死了胸中的驚鹿,再不見一絲波瀾。


    他說:“撤圍。”


    台上的九位墨者齊齊摘掉李恪身邊的圍紗,陽光灑下,李恪一如既往,風采卓絕!


    他帶著笑,不波的眼色從東到西,掃過台下數萬眾,嘴唇微微張開。


    “何為天?”


    台上的九位墨者放下圍帳,站到台邊,他們齊聲而誦:“何為天?”


    獏行平台上的墨者們緊接在他們之後,高聲唱曰:“何為天?”


    席位四周,上千墨者齊唱:“何為天!”


    四級相傳,齊聲震呼,把李恪嘴裏的輕喃一級級放大,直傳到兩三裏外,傳到每個人的耳中!


    何為天!


    那聲音傳出高台,在聽者耳中越來越響,可在李恪來說,隻要離開獏行平台,對他的影響就幾近於無。


    片刻的停頓和複述並不會打斷他的思緒,反有助於他斟酌言語,精益求精。


    “何為天耶?天者,穹也,其大無外,其小無內,至公,至正,至明也。”


    “宇宙之大,天大,人心之廣,天廣。屍子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此皆為天。”


    “天,臨於世,目可見日月,耳可聞雷鳴,鼻可嗅香臭,舌可嚐甘苦,體可感寒暑,心可思興衰。故聖人敬之,畏之,從之,奉之,服順之,探度之,不外如是。”


    “然天有實乎?大抵是有的,因為天有頭,乃顧西眷,天有耳,聲聞於野,看書 wwuukanshu天有足,之子不尤。天之如人,有頭自然有身,有鼻自然有眼,有足自然就有手了。”


    李恪漸漸找到了狀態,也感受到大講與尋常說法的區別。


    他與台下是隔離的,最近的與他相距數十步,是遠的,已經是天邊的一叢叢虛影,不仔細看,連個體都無從去細分。


    甚千人萬人,其實隻要超過了坐而論的人數標準,台下的人就不再是人,隻是一個個無思無想的接收器。


    他們或有反對,或有疑議,但這些傳不到李恪的耳朵裏,也擾不動他的思維,他的籌備。


    始皇帝不願李恪順利地發出聲音,因為天下隻需要一個聲音,可那位慣常的雄才大略卻把事情鬧得太大,大到一切的手段都成了虛妄,一切的異響都隻剩雜音。


    這裏是李恪的專場,儒、道、名、法、陰陽、小說……百家之論,注定攪不動他的衣袂!


    在這裏,李恪是唯一的天!


    他真心地笑了起來,一甩袖,掃開煩憂。


    “今日之大講,墨義,天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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