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家的傳承體係當中,钜子之試始終占據著一個非常特殊的地位。


    首先,子墨子創建墨家,並定下钜子這個特別的學派領袖之名時,钜子試的規矩就已經定下了。


    墨法規定,門人欲挑戰钜子位,需在三脈取得三枚假钜子令,憑假钜子令發起钜子之試,即連續接受三位原假钜子以及當任钜子的考核並獲得認可,方可成為新任钜子。


    可或是考慮到時代風險,又或是考慮到墨者這個職業具備一定的風險性,墨法又規定,墨家不可一日無主。


    凡上任钜子離世,身負假钜子令最多的那位假钜子自動繼任钜子位,若假钜子們持有的令信數量相同,也就是三脈的假钜子之爭不曾開始,則由九子商議,在假钜子中選擇一位,繼任钜子。


    尷尬的是,正因為這個兜底條款的存在,慎行以前所有的钜子都是在九子的選擇下誕生的。


    子墨子身隕,第一任钜子暨魯慎子即位。魯慎子亡故,钜子位開始在三墨流轉,趙墨、齊墨、楚墨,接著又是趙墨。


    腹?時代,墨家迎來第一次統合的機會,但那次統合卻因為腹?之死戛然而止。钜子的權威並未得到增強,反而是九子借機將自己的權威擴到了巔峰。


    墨家名合實分,趙墨的钜子離以平庸之姿繼任钜子,第一次打破了钜子之位的流轉潛規則。


    再然後,長平之殤,墨家大損,钜子離自裁謝罪,钜子之位重新流至楚墨,然後是齊墨,再然後回到趙墨,落在了慎行的身上。


    钜子之試從未真正落實過。


    莫說是钜子之試,曆經九任钜子,先後百餘年時光,墨家不乏有驚豔才絕之人發起假钜子之爭,可真正成功奪下假钜子令的,在李恪之前根本就一人也無。


    李恪是墨家曆史上唯一一個奪下超過一塊假钜子令的人,而這次钜子之試,也是墨家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钜子之試!


    現在,大試開啟。


    一身白衣的辛淩第一個擋住了李恪的去路。


    “墨者三分從義,我擅談辨。”


    向來惜字如金的辛淩大言不慚說自己精擅談辨之道,噎得李恪直翻白眼。


    隻是辛淩卻不管這些,念叨完開場白,她便直入主題。


    “《取》有雲,殺盜者,非殺人,何解。”


    李恪不由怔了一下。


    墨學有六辯,經取之中命題更是無數,辛淩千挑萬選,為什麽會刻意選了假钜子試中葛嬰已經問過的題?這算是放水麽?


    李恪隱約覺得不像。


    他看向辛淩,辛淩也正在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李恪從她的眼裏讀出溫柔,鼓勵,還有期待。


    原來是想看看我的成長麽……李恪突然恍然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清了清嗓。


    “盜人,人也;多盜,非多人也;無盜,非無人也。奚以明之?惡多盜,非惡多人也;欲無盜,非欲無人也。”


    李恪朗朗誦起《小取》中的命題本身,言至於此,突然停頓。


    “子墨子認為殺盜者非殺人,乃是因為殺盜是為終止盜行,其目的非為殺人,故殺盜者非殺人,乃止盜之義也。”


    他微微一笑,起聲分論:“然,盜者,人也,亦有七情六欲,家人親眷,殺其身,則其室孤寡,滅其人,則情欲無存。殺盜便是殺人,無論善惡,皆是殺戮。”


    圍觀之中一片驚呼。


    子墨子是墨家的神聖,可現在,被全體墨者視為最有資格繼承子墨子衣缽的李恪正在駁斥子墨子的論斷,這讓他們如何能接受得了?


    此乃離經叛道,這是背義滅師!


    人群不由呱噪起來,九子眼見無法,隻能散到各處壓製,可效果卻著實有限。


    在一片亂糟糟的嘈雜當中,李恪抬起手,輕輕一壓。


    聲音頓止,李恪數年積攢起來的威望在這一刻釋放得淋漓盡致。


    他高聲道:“殺盜便是殺人,但殺人便是錯的麽?人皆有家人親眷,盜者有,為盜所害者更有!盜之所存,損人而利己,其在一日,世上便有良善遭災,便有情欲無存,家室孤寡。殺盜者殺人,殺盜者亦救人!我等從義,救一人而殺百人,不為也,殺一人而救良善,當義無反顧!”


    李恪深吸一口氣:“殺盜者,殺人也,然世得澄清,善得安居,大利於天下也。故墨者行事,遇盜則殺之,非是殺人,乃是赴義也。殺盜者,非殺人,此其理也。”


    長長久久的沉默,殺盜是殺人,殺盜又不是殺人,李恪的回答比上一次拗口得多,可他的成長卻實實在在體現在回答當中。


    他已經不再堅持那些虛無縹緲的善名了,也不再堅持於絕對的正邪對錯,殺人是惡,赴義是善,為善而行惡,則行無虧,心無愧。


    這就是李恪的答案。


    辛淩第一個笑了起來,然後是慎行,是葛嬰,邢三姑和程鄭這次沒有品評,隻是靜靜地鼓起了掌。


    零零落落的掌聲練成一片,由養從趙墨陣列中大步而出,如撕心裂肺般喊出一聲“彩!”


    一聲好彩,百聲好彩,山巔之上呼聲震天,為李恪的答案填上注評。


    好彩!


    辛淩輕輕一躍,跨步上岸,為李恪讓出通路,李恪邁前一步,站在了何玦麵前。


    兩個人靜靜對望了半晌。


    “墨者三分從義,我一事無成。”何玦突然說出這麽句話,說完就邁步下板,絲毫不顧腳下就是冰冷刺骨的瑤池湖水。


    圍觀之人看得瞠目結舌,兩位楚墨三子疾步把何玦從冰水裏扶了出來。


    “玦,钜子之試何等鄭重,你怎可不問而過?”


    何玦麵無表情地抖了抖腿,脫掉濕透的鞋襪:“楚墨擅說書,長墨藝。钜子之試中,依法我該考校先生機關之道,你覺得我能問什麽?”


    三子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李恪看無人反對,撓了撓鼻翼,又進一步,站在田橫身前。


    魁梧的田橫爽利一笑:“墨者三分從義,我擅從事!”


    說著,他從背上抽出孟勝大劍,單臂舉起指向李恪:“假钜子,拔劍吧!”


    “事到臨頭還是要打這場啊……”


    田橫暢笑點頭:“假钜子試中,uu看書 uuasu 我已見識了你的軍武,現在,也該叫我見識見識你的墨武了。”


    李恪恨不得一口啐在田橫臉上。


    雖然大夥從未明說,但李恪不會武的事情,齊墨通過這幾個月的接觸早已猜得七七八八,李恪不知道田橫在想什麽,以他對田橫的認識,這個糙漢有極大的可能什麽都沒想,隻是依著程序,準備給李恪難堪。


    你不仁,我不義。


    李恪心裏腹誹一句,施施然撣了撣袖子:“墨武起自子墨子的一招製敵術,曆經百年,分出慎子、姑果、孟勝三劍,不過呢……我之所學卻不在三劍之列。”


    田橫詫異一呼:“哦?那你擅何劍?”


    “我不擅劍,老師讓我學武防身,從頭至尾隻教了我一式,名為一招製敵。”


    “真的?”


    李恪認真點了點頭:“此術威力巨大,我修習尚短,還不能完全掌握,所以我們先不急著開試,且讓我為你演示一番,免得你沒有準備,一會兒傷筋動骨。”


    說著話,李恪偷偷抽調袖子裏的保險,對著田橫兩腳之間瞄準,激發。


    飛蝗激發,突如其來,不足一步的距離叫人根本無從反應,田橫甚至沒挺清楚銅矢的破口之聲,腳底下突然就破了大洞。


    轟隆!


    他愣愣看著兩腳間的大洞,一抬頭,發現李恪已經用自己的破袖子瞄在了他的臉上。


    田橫險些嚇尿了。


    “來來來,演示已畢,讓我們重新開試。”


    田橫重重咽了口唾沫:“墨者三分從義,我擅……不對,我突然想起來,自己原來一事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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