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增此人,近古稀,體強健,好奇計,誌少年,一身本領學承自鄒子陰陽,常在人前高談闊論,言自己身負偉力,天下卻無可匹之偉業,世人皆憾之。


    這是慎行嘴裏對範增的評定。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放光,精神抖擻,就如子期行路忽遇得伯牙之琴,很有種高山流水,不及知音一人的味道。


    李恪把這種表現定性成不安於退休生活的老同誌間惺惺相惜的革命情誼。


    這讓他有些頭大,因為兩個老相好即將見麵,而他恰恰不是很擅長應付老人家憶當年時的熱烈激情。


    在李恪看來,讓兩個誌同道合的老人見麵,就好比陪自家爺爺在公園遛彎時遇上鄰居王爺爺。


    兩人的話題肯定離不開青蔥年少,二八芳華的光輝歲月,而且肯定會有那時的大眾情人劉奶奶。


    可就在這時,王爺爺卻突然問了他一嘴:“想當年,我可比你爺爺帥多了,你說是吧?”


    此情此景,究竟該說是呢,還是不是呢?


    李恪一路琢磨著這些送命題的答案,不知不覺,就到了三十餘裏外的和裏。


    和裏位於居巢腹心,與縣治居巢城相去不遠,隻是因為藏於山間,這才少有人煙。


    若論起環境來,此處倒是有些像李恪曾留宿過數日的後腰裏。


    不過九江乃中原繁華之郡,便是同樣荒僻,和裏的規模也比後腰裏大得多。


    李恪憑峰而遠晀,四四方方的垣牆中蓋滿房舍,道左閭左,道右閭右,二者規模大致相當,這說明複除與役者的比例約為一三,對於較晚歸於秦治的九江而言,已經偏高了。


    儒在閭門與監門交代完驗傳,木牛緩緩入裏,一路上婦人聚首,孩童笑鬧,到處是生機勃勃的場麵。


    李恪突然聽到不遠處童稚的歡唱。


    “狂浪卷大鼎,熒惑守天心。大楚雖三戶,代秦必南民。”


    “我們玩打戰吧!”


    “我要做項燕!”


    “我也要做項燕!”


    “我也是,我也是!”


    “大家都做項燕,誰來當秦王啊!”


    “emmmm……要不然,去裏典那捉隻雞,雞做秦王,我們都做項燕?”


    “去嘍!”


    烏泱泱一群稚童呼嘯著從木牛邊衝過去,有個小些的不小心摔倒,吧唧一聲跌了個五體投地。


    李恪從木牛上跳下去,笑盈盈把小孩扶起來。


    “沒摔著吧?”


    “沒事,謝謝大兄!”


    李恪輕輕幫他拍打著衣裳上的塵土,柔聲問:“方才聽你們的童謠很好聽,是何人教你們的?”


    小孩小大人似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大兄也是來買那塊卵石的嗎?”


    “卵石?”李恪皺了皺眉。


    “是啊,黑漆漆老大一塊,上麵生著金燦燦的斑,就是這首童謠。翁說,那裏頭有金哩!”


    “哦?”李恪故作好奇道,“那卵石去哪兒了?”


    “前兩月就被幾個外鄉人買走啦!他們花了……”小孩掰著指頭算了半天,“反正好多好多金,小允兒家都起上瓦房拉!”


    “是嘛……”李恪笑了笑,“小允兒的運氣真好呢。”


    小孩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大兄,我還要去捉雞,去的晚了,我就要做李信啦!”


    “去吧,去吧……”


    小孩兒飛也似跑遠,李恪看著他的背影,滿臉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慎行笑眯眯問:“恪,可問出那段逆詩由來?”


    “石紋天生。”


    “你信麽?”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嘖嘖嘖……就如老師所說,大賢不甘寂寞呢。”


    慎行苦笑著搖了搖頭:“增兄在山中苦學三十載,待到下山,天下承平,他如何能甘心?”


    “可是借稚童之口蠱惑人心,此事卻過了。”


    “非也非也。”慎行撫著須,“人人皆知稚童無心,此事既已傳揚開去,便再也尋不著源頭了。”


    “濫捕如何?”


    “那就得看皇帝與那些法吏的氣量了。與其追查那些無根之水,對法吏而言,不是還有禍國的霸下麽?”


    “也是。”李恪啞然一笑,“老師,範公住在何處?我突然對他有些好奇了。”


    “大賢嘛……自然是在賢水之畔。”


    ……


    李恪倒是從未想過,大名鼎鼎的洗耳池居然就包裏在範增的院牆裏。


    一宅之地六成為潭,剩下一條圍著潭的石子小徑,兩間茅舍,一間住著範增,一間住著照顧起居的童子。


    而且童子的照撫很不到位,慎行在叫了半天門也無人應答,何鈺前去推門,才發現門板隻是輕輕搖攏。


    進到屋裏也是一樣,無人迎,無人接,兩間茅舍左右對望,樣式大小皆是一樣,喚向哪邊都是一片死寂似的回聲。


    李恪打量著洗耳潭,不確定問:“老師,範公不會遊曆去了吧?”


    “他年逾古稀,又無甚親友,平白無故能去何處?”


    “那為何……”


    “或是正在小憩。”


    李恪翻了個白眼:“晝寢?”


    “定不是晝寢,隻不過年歲大了……”


    李恪了然了,當即打發儒與何鈺去左右查探,uu看書 w.uukansh.co看看屋中到底有人沒人。


    不一會,何鈺來報,說範增就在左舍,正手持玉棋,似在自弈。


    李恪探尋地望了慎行一眼:“老師,我等是在屋外候著,還是在院外候著?”


    慎行大咧咧一擺手:“候著做甚?既然增兄就在屋內,我們便進去等候,順便也讓你看看增兄妙手。他的棋力高深莫測,就是為師,也不敢輕易言勝。”


    李恪聳了聳肩:“說得好似您棋藝多高似的,昨日也不知是誰連負三局,推坪時險些連台都砸了。”


    “還不是你總糾結邊角,不願與為師正麵交鋒!”


    “是是是!兵者,詭道也,自當避強而以弱擊。您有心渡水謀我,我怎可以半渡而擊,失了堂堂的君子風采。”


    慎行咬著牙,壓著聲音反駁:“你那行徑豈止半渡而擊,根本是約了正午交戰,卻帶著大軍一去萬裏,是可忍孰不可忍!”


    “對對對,您說的都對……老師,我們還進去麽?”


    房門被輕輕推開,李恪行在首位,去了鞋,躡手躡腳走進屋裏,看到一個須發皆白的白袍老人正端坐在房中。


    他體態豐潤,鶴發童顏,持棋之手靠在膝上,一手枚黑,一手枚白。


    “呼……”


    李恪被唬了一跳,不小心便弄出了一點聲響。


    老人驚醒過來,抬起頭看了李恪一眼,又看了眼他身後正準備進門的慎行……


    “嗯……古之名局果然晦澀,這一手,究竟何意呢?”


    李恪覺得自己尷尬癌都快犯了。


    說得那麽煞有架勢,明明就是睡迷糊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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