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趙墨大考。


    大考又稱查考,是墨家體係特有的一種選拔儀式,一般會分作兩類。


    一種被稱為九子考。三子退位之前,趙墨眾人需推舉出新的三子候選,一般會有四到五人,由舊三子出題,綜合考量各人優劣,擇取三人以代之。


    另一種就是現在正要進行的钜子考。


    假钜子的候選由三子提出,人數不限,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許多許多人。三子出題,候選答問,擇唯一優勝為假钜子。


    李恪聽說辛淩當年是從八個候選當中脫穎而出,且並不是因為考得最好,而是因為年齡和身份加分太多,旁人皆不及。


    而這一次,李恪是唯一的候選,他要在眾墨的觀禮下答疑,成則取辛淩而代,敗則辛淩續任,不做變動。


    這樣的景象在墨家的曆史上難得一見,舊假钜子高坐台上,為主賓之一,候選之人位於台下,受眾人考核。


    這就好比是大臣要奪權,皇帝說,我給你出個題吧,答出來,我就同意你造反……


    感覺還真是一言難盡。


    李恪束著手,怡然自得獨立於眾人的目光當中,腦子裏全是胡思亂想,半點沒有行將大考的緊張感。


    緊張感,對於學霸了兩輩子的他來說,是絕緣的。


    主席之上,葛嬰緩緩睜開眼睛。


    “堂下通名。”


    “雁門墨者恪,師承於钜子慎行。”


    觀禮之中登時響起一片驚呼。


    傳聞中钜子收了個新徒弟,原來竟是眼前這個少年,而且一來胡陵就要搶奪師姊的假钜子之位,莫非兄弟鬩牆?


    葛嬰冷哼一聲,壓服眾人,這才重麵向李恪:“此為何來?”


    這都是最基本的問題,墨家數代早有了固定的應對格式,李恪在上場之前甚至還收到過小紙條,一塊巴掌大小,寫滿了固定問題與應答的柳木板牘。


    所以他想也不想,朗聲答道:“學有成,思有念,意在钜子,昌盛墨門。”


    “何人舉薦?”


    “假钜子淩!”


    觀禮之中再起驚呼。


    兄弟鬩牆的戲碼畫風一轉,突然成了姊友弟賢,意在禪讓。


    秦時百家皆崇古,其中又以法夏的墨家為最。夏立於禹,禹皇又得舜帝禪讓,故禪而讓賢在墨家備受推崇,雖說從未在假钜子的推舉中出現過,但九子更替基本都是禪讓的模式。


    門下大驚小怪的樣子讓葛嬰極為不悅,他又是一聲冷哼,眯著眼掃過眾人。


    “假钜子,是否屬實?”


    “師弟恪賢,百倍於我,此事屬實。”


    “既如此,請墨子位,啟钜子考。伏!”


    一聲伏,眾墨深揖,慎行懷抱著墨子牌位自一旁緩步行出,安穩放置在高台正中,然後與辛淩隔了一個墨子牌位,端坐主位。


    葛嬰又唱:“子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鬼神之有也,將不可不尊明也,聖王之道也。”


    眾人齊聲應答:“弟子謹遵!”


    “唯!”


    深揖,眾人抱拳自上而下,以土揖之姿,直拱於地。


    “尚!”


    尚意為禮畢,李恪緩緩挺直腰杆,一臉肅穆。


    老前輩,你的遺產不好繼承啊……


    大考起使,李恪懷中那塊小小的木牘便沒了作用,三子將根據候選的學養選定考題,一一問話,至於問題的數量,亦無規定,大致就是想問多少,想問多深,皆是三子之謀。


    葛嬰在台上高聲問出第一題:“墨家有十論,為何?”


    這一題出乎意料的簡單,李恪皺了皺眉,一時有些猜不透葛嬰的想法。


    “十論為何,堂下可知?”


    李恪心中一凜,趕緊收攝心神,朗聲作答:“十論者,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天誌、明鬼、尚賢、尚同、非樂、非命。”


    葛嬰回頭看向程鄭與邢三姑。


    二人齊答:“可。”


    葛嬰點了點頭,又問李恪:“墨家有三務,為何?”


    “治徒娛、縣子碩問於子墨子曰:為義孰為大務?子墨子曰:譬若築牆然,能築者築,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然後牆成也。為義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後義事成也。”李恪正色回答,“故三務者,談辨,說書,從事。”


    程鄭與邢三姑評判道:“善。”


    葛嬰滿意地點了點頭,看向李恪的眼神不由和藹了許多。


    讀墨三月,能不假思索,出口而引雜篇耕柱,證明李恪並非如他所想,對墨義一竅不通。他並未去想李恪背書的速度,隻覺得所謂田展自幼教習之說,或有其實。


    不過略覺滿意,卻不代表他會在問話中放水。為趙墨著想,若李恪當下之能不能遠勝於辛淩,這假钜子不如不換,這一點和師承背景皆無關係。


    他正正神色,依著腹稿問出第三個問題:“趙墨起於談辨一脈,談辨有二要,為何?”


    “一曰名,一曰實。名者重取,實者重經,二者兼習經說,此皆談辨之重。”


    取乃取巧,也就是談判的技巧。


    墨家談辨講求用技巧去說服人,用實物去證明事,這是核心內容,而經說則是對經、取二學的名詞解釋。


    一直以來,經上下,取大小,經說上下,合成墨辯六書,是談辨與說書兩脈的進階課本。而趙墨相比楚墨輕於機關,更看重對墨辯六書的學習和解讀,所以這六篇文,也是慎行在路上對李恪教學的重點,其比例甚至要超過十論和非儒,李恪早已爛熟於胸。


    葛嬰的表情愈發和藹,連聲音都變得親近了些許。


    他等著程鄭和邢三姑說出“善”,揚聲問道:“題《取》,殺盜者,非殺人。”


    李恪的神色終於鄭重起來。


    殺盜者,非殺人是《小取》當中的一個論題,在墨辯中的地位就如同名家的白馬非馬,不僅墨家在辯,百家也在辯,其中深澀,似乎遠遠超出一場钜子考的標準,反倒更接近於九子考。


    這算是刁難麽?


    還是愛之深,u看書ww.uuknshu 責之切?


    李恪在腦子中轉了一圈,發現這個問題全無意義,還不如集中精力對付麵前的考題。


    他輕輕甩了甩頭,在心中組織了一下語句。


    “盜人,人也;多盜,非多人也;無盜,非無人也。奚以明之?惡多盜,非惡多人也;欲無盜,非欲無人也。”


    “白而明之,則盜匪是人,可盜匪再多也不能代表所有人。因為世上沒有了盜匪,不代表世上無人。人們厭惡盜匪,是厭惡盜匪的行徑,想要沒有盜匪,更不是想要世上無人。”


    “人們希望盜匪消失,在於希望自身勞作不被掠奪,人們反抗盜匪,殺的是盜匪的行徑,而不是盜匪這個人。而如何評判盜之一事,我等可觀其義也。”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孟軻空有奇談,而世人從之。我聽聞嶸山有盜,名為滄海,劫富而濟貧。官府捕他,乃因其觸犯秦律,然其為義而盜,盜而不取,皆分於受困之人,揚世之正義。其行雖不妥,然非盜,故民眾不惡,反以身保之。”


    “故盜不為盜,則盜為人,盜之為盜,則盜為盜。故,殺盜者,非殺人,乃殺盜之一事爾。”


    “學生淺見,不知對否?”


    李恪一口氣說完論述,抬起頭直視台上。


    辛淩麵無表情,眼神閃動,慎行滿臉笑意,驕傲盡顯。


    李恪的眼光掃過邢三姑與程鄭,最後落在葛嬰臉上。


    葛嬰笑著點頭,回頭望向負責評判的二子。


    程鄭沒有說話,抬手一舉,讓位於三姑,三姑站起身,深吸一口長氣。


    “此論……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秦钜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暗夜拾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暗夜拾荒並收藏大秦钜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