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風,季冬的天候清冷,便是無風,依舊凍得人手腳發麻。


    但今年畢竟沒有下雪。


    冬天都快過完了,以至於李恪時常懷疑,雁門郡是不是真要度過一個無雪的年景。


    北境,冬無雪。


    關城內的火早熄了,房舍糧倉一片白地,隨處可見衝天的煙柱,在夜幕的映襯下,形如伺服的惡獸,吞吐雲霧,遮星避月。


    所以穀道之內,異常得黑。


    而在木城所望不到的牆根,無數道黑影集合在一起,圍在一個格外高大的身影周圍。


    巴特牽著他的的盧立身於高聳的城門之下,輕聲說:“人噤聲,馬銜枚,機樞注油,開門無聲!”


    周圍之人盡皆點頭,然後回過身,用同樣小的聲音,把巴特的命令傳達到每個人。


    很快就有捧著油囊的大漢攀到門上,大股大股將囊中油料傾倒在搖皮上,直到把整個搖皮浸透,多餘的油料滲入關下的土地,殘留下大片的褐斑。


    城門無聲開啟。


    巴特一馬當先走在前頭,身後是迭巴部精銳的射手,各個都有騎著奔馬射中野兔的本領,再後麵,是足足千餘勇悍的牧民。


    他不是不想帶更多的人,可是樓煩道的寬度隻能容納千餘騎士一同衝殺,他隻能挑選最精銳,最勇猛的戰士隨他突圍,剩下的兩千多人會在明天天色大亮後順著他們殺開的通道衝出這片死地,於北歸的途中和他們匯合。


    這全是他說給牧民們聽的,至於其中的內容,卻連他都不願去信。


    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殺出去,而是打算趁著夜色,帶領麾下偷摸出去。


    南侵失敗了……


    沒能劫掠中原繁華,也不曾攻下句注軍塞,右賢王對他的考核注定失敗,剩下的,就看他能不能帶盡可能多的戰士回到草原,重整旗鼓,以待來年。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披著鶴氅,把方螣當做帥旗的年輕秦人……


    巴特憶起李恪的臉,下意識便在馬上抬起頭,望向不遠處那座高聳的木城。


    在漆黑的夜色下,他似乎隱約看到白衣的反光。


    巴特心中悚然!


    刺拉拉!


    金屬交擊,迸濺火花,那些火花引燃了火把,熊熊烈焰照亮了幾十步外那些秦人的臉。


    儒混在人群中冷笑不止。


    “區區夷狄,妄圖行險,真當你逃得過先生的算計?點火!”


    持火把的農夫麵無表情地把火把往地上一丟,火焰騰空,順著預先鋪設的碎柴,從山道兩側向著樓煩關的方向蔓延。


    整個戰場霎時通明!


    轟!轟!


    木城關上點起兩個大大的火盆,巴特終於看到了李恪,位置就在方才白衣反光的位置……


    “你早知我會襲營?”巴特難以置信道。


    李恪並沒有回答他,他伸出手,對著關下輕輕擺動。


    亭長亨意氣風發下令:“先生有命,火馬陣!”


    鋪天蓋地都是金鐵摩擦的刺耳聲響,這是李恪帳下所特有的點燃火把的聲音,這樣的小伎倆可以最大限度簡化點火的手續,而在此時,卻成了匈奴們耳中催命的音符!


    烈焰,奔馬,嘶吼,狂突!


    匈奴騎士未經交戰便已陣勢大亂,巴特無助地看著自己無頭蒼蠅似的部下,抬起頭,向著李恪聲聲泣血:“秦人!卑鄙!”


    上百火馬衝踏而至……


    ……


    另一頭,遵循與李恪事先的約定,穀道之中火光一起,司馬欣便策動大軍,順著長城支道撲往句注塞。


    大軍很快被蝟集在前的匈奴守軍阻在道上,雙方各三四百人,手握利刃,沉默對望。


    誰也沒有搶先開戰的意向。


    司馬欣眯著眼在夜色中觀望,發現留在山城的多是病殘直驅,人數雖多,卻各個裹著肮髒的繃帶,少數還要靠著旁人的攙扶才能站穩。


    這讓他心中把握更足。


    他點點頭,對始成言:“勸降。”


    始成喚來預先選定的臨治亭商人,一招手,就讓四個膀大腰圓的親衛壓著他上了前線。


    那商人的腿抖得厲害,站定到兩軍中間,用貓叫喚似的聲音小聲說:“布爾特,比什,尤姆。”


    始成在人群中冷哼一聲:“善無戶人陳姓凡者,雙親俱在,喪妻,二子年幼,你可知是何人將這些告知於我?”


    商人的腿登時就不抖了,挺著胸,呲著牙,對著沉默的匈奴傷兵怒吼:“布爾特!比什!尤姆!天殺的平城人,天殺的山陰人!”


    哐啷啷……


    銅劍墜地,接著是越來越多的銅劍、彎弓,匈奴將手上的兵刃丟棄在地上,相互攙扶著,緩緩走向秦軍陣營。


    他們早就知道今夜巴特突圍的消息,也知道巴特給他們的命令,但軍中馬匹不比活人,一日焚燒,活下來的本就不多,巴特留給他們的更是少之又少,誰也不相信,自己能在天明之後,順著巴特打開的通道逃回草原。


    活著還是死去?這對匈奴的牧民來說並不是太難選擇的問題。


    秦人招降了,他們投降了,這種事在草原每天都會發生。


    人群中唯一不滿的大概就是司馬欣。


    他皺著眉把始成叫到身邊:“如此簡單,那商賈凡會否有詐?”


    始成也百思不解,不確定道:“應當不會吧……”


    “既是招降,為何僅有寥寥數語?”


    此事始成倒是有所了解,uu看書ukas他解釋道:“欣君有所不知,我經亭長亨舉薦尋得此人,當時便將招降之語告知他。”


    “你如何說的?”


    始成清了清嗓子:“天兵至矣!你等夷狄蠻人不遵教化,妄侵中原,今兵敗於此,乃在天意!我等遵皇命剿賊,本因將你等盡數斬殺,然,陛下有生德,顧念你等求活不易,特賜你等苟活,以勞償罪,至驪山,為陛下修陵!如若不願,則兵刃加身,不得悔也!”


    司馬欣搖頭晃腦複述一邊,擊節讚歎:“有理有節,善!”


    說完,他疑惑道:“如此長文,匈奴語三聲怪音便說完了?”


    始成苦笑道:“此事與匈奴語無關,實乃……那商賈凡不會。”


    “不會?”


    “他與匈奴交道不多,正經說來,雁門商賈與匈奴交道皆不多,商賈凡翻來覆去,懂的不過就金錢、牛羊、買賣叫價等寥寥幾字。”


    “那方才所說的……”


    “投降,不會,殺死。”


    司馬欣一張帥臉漲得通紅,憋了半晌,才從牙根中吐出一詞:“亦善!”


    秦軍忙著收容俘虜,正忙碌間,一裏之外山穀之中猛然間烈馬嘶鳴,緊接著戰鼓擂響,殺聲震天。


    司馬欣一臉擔憂望向山屏,小聲問道:“成君,恪君手中無兵,我真擔心……”


    “此地亦需兵馬人力,恪君便是算到此處,才不要民軍回營。以我思之,他能以區區民軍將匈奴逼迫到這般地步,如此安置,當時胸有成竹才是。”


    “希望如此吧……”


    震天的殺喊之中,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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