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孟夏,朗朗。


    時值春夏,天氣一日比一日燥熱,無風,少雨,連日出晴。


    田間地頭的桑榆越發蔥鬱,翠葉之間,不時能尋見成串的榆錢和玉果兒般的桑葚。


    它們離成熟尚有月餘,但孩童們卻早已耐不住性子,一個個偷偷爬上枝頭,妄想采下一些,慰藉自己那堪堪得飽的肚子,以及許久未嚐見甜酸的味蕾。


    到於結果嘛……


    “嗬!呸!”


    前些日裏,田典妨又組織了一次集體勞作,新的任務是整休全裏的田渠,為獏行通水做好準備。


    鄉裏們早就習慣這種充滿公社氣質的帶酬勞作,不需動員,不問酬薪,隻待訓令一下,當即便是應者雲從。


    由裏中組織的大農業勞作在待遇上例來不及在呂丁處做活優厚,但意義也全然不同。


    田渠一事涉及獏行,關係到全體鄉裏的未來福祉,類似這樣的活計,裏中往日的待遇隻有管飯。


    更何況這次是鄉倉出資,倉佐誠早早被李恪說服,願意尊重苦酒裏光輝而悠遠的勞作傳統,依照鬥食的標準,為鄉裏發放生糧。


    這一舉措極大地緩解了鄉裏們倉房的拮據。


    時下菽苔將熟未熟,從呂丁處掙來的糧秣又臨到食盡,大夥正愁著雹災末尾的斷炊之憂,好事便像是約好了似的從天而降。


    整個大秦,誰見過渡災之期日日飽食的盛況?


    苦酒裏做到了!


    天賜嚴氏之子,年歲輕輕,心係民苦!


    他先獻奇策,助鄉裏搶收禾粟,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了雹災的損失。又試牛刀,令鄉裏們整修房屋,在大夥尚未關注到飲食之患時,先一步為冬春熬災做下了規矩。


    青黃不接之時,又是他親去臨治亭,屈尊降貴請來呂大善人。食糧不濟之前,還是他在獏行之事中卡出活計,為鄉裏們尋來吃食。


    質樸的秦人記恩感恩,沒有人會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應得。


    他們是做了活,就連冬歇都不曾歇息,可那不是應該的嗎?


    不勞者,不得食!


    他們從不記念舊日之苦,隻知道過往熬災,從未有人想過給鄉裏們一份活幹,一把粟食!


    唯有恪!


    將自己過得如貴公子一般的恪,帶著笑,袖著手,就在飲茶與自弈之間,為整個苦酒都找到了飽食的出路!


    那才叫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想想前些日子被鄉裏自護隊捕下的災民們,再看看遊蕩在水畔之地,隻為一口吃食便被人呼來喝去的徭役民夫……


    苦酒裏有恪在,乃是天爺賜予鄉裏的一場福報!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越來越順從李恪的話。隻要是他願說,他們便願做。


    聽之,從之,順之,敬之,而李恪給他們的回報,便是在災後歲月不虞吃食,還能如現在這般,聚笑於裏巷,許願於未來。


    水畔之地正在立起一座龐然大物,千人勞作,喧囂盈天,那是整個天下都不曾有過的水力機關,機關獸,獏行。


    恪說過,待得獏行完工之日,苦酒裏將不再懼怕旱澇天災,四季之期,田畝飽飲。


    如在夢中啊!


    田畝若能飽飲,苦酒裏豈不是成了關中?


    鄉裏們的心躁動起來。


    那可是富甲天下的關中沃野!


    鄭國渠一通,千萬頃生地化作良田,幾年精耕,歲收一鍾的關中沃野!


    荒僻的苦酒裏……亦可比之?


    ……


    李恪不清楚鄉裏們的燥動,若是知道了,最多也就是苦笑了事。


    苦酒裏與關中是不同的。


    在鄭國渠通之前,關中之地常年缺水,地力飽和,鹽津漫野,到處都是望不到頭的鹽堿廢地。


    套用後世的說法,那裏的田地從不貧瘠,反倒是因為堿肥超標,這才變的不利於耕作種植。


    鄭國渠為那裏帶去了豐沛的水源,稀釋了減肥,使作物茁壯,畝產爆漲。


    而苦酒裏早年卻是遊牧的草場,臨山之處的耕作條件多少好些,卻也遠達不到關中的標準。


    裏中超過三分之二的田地常年畝產在五六鬥之間徘徊,水肥兩缺,是下田中的下田。


    李恪心裏最樂觀的估計是在獏行通渠之後,用幾年精耕養地,攀上兩石出餘的均收巔峰,其後再逐年下降,以合理的耕作養息,將畝產維持到中田收益。


    至於說歲收一鍾……卻牽扯到一個頗為傳奇的故事。


    這件事發生在內史郡重泉縣,時任縣令的李泊是水工鄭國的至交好友,也是在鄭國積勞卒沒之後,代表秦庭來新鄭征辟史祿的那個貴人。


    藉由這段關係,李恪才得以從史祿嘴裏聽到些不為人知的俠義之事。


    始皇帝十年,那時還叫秦王政十年,就在鄭國渠通渠前後,鄭國被查實用間疲秦。


    這件事幾乎要了鄭國的小命。


    幸得始皇帝大度,一番深談便將罪責壓下,任用他繼續主持修渠。但這件事從未了解,哪怕在通渠之後,法吏們也從未停止過追究鄭國的罪責,上下一心,誓要將此疲秦之人繩之以法。


    為了救鄭國性命,李泊在苦思之後,在上計時虛報了重泉縣玄成裏的高產。他將畝產翻了兩番,從兩石五鬥,一舉提升到了一鍾的衛星式產量。


    消息一出,天下震驚!


    廷尉法吏調轉目標,各方能人匯集重泉,李泊先一步召集裏中各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在調查團來裏之前,統一了所有人的口徑。


    而為了讓這份產量更有說服力,此後三年,李泊自掏腰包,以連年減產的方式補足了該裏官田缺額,至此,才讓這件事成了人人口中稱頌的傳奇。


    鄭國活了下來。


    始皇帝聖心大悅,金口特赦了鄭國為間之罪,嚴令廷尉寺上下不得追究。


    從那以後,鄭國在都水監的崗位上不斷完善著鄭國渠的灌溉體係,直至積勞成疾,病死在清渠之畔,青史留名。


    所以歲收一鍾的傳聞從頭至尾便是謊言,關中最高的畝產是四石左右,隻是巧合的是,達成這份成績的正是玄成縣,不過那也是通渠之後第五年的事。


    李恪其實挺想見見那個叫李泊的高才之士的,不過那位現在官拜中大夫詹事,常年居於鹹陽,至少在短時間內,李恪無緣得見。


    他的重頭依舊在苦酒。


    這幾日,他係著精致的手弩,穿著嶄新的深衣往來於水畔裏中,還抽空去了趟鄉治與田嗇夫囿麵談,真真一刻都不得空閑。


    瑣事俗務千頭萬緒。


    第一期發徭還有三日結束,第二期的民夫還有兩日抵達,各鄉應者踴躍,最終的員額依舊是千五百人。


    與之相對的,除了鑄匠、漆匠尚有少量活計未結,工坊的工作基本結束,而在結束了專業工作以後,精匠們紛紛辭行,每一次辭別,便代表了四五個管理人員的缺失。


    區域監理尚能敷用,記分員卻已經不太夠用了……


    不得已,李恪隻能將民意調查提前結束。


    五期淘汰,原本的千五百人存留一半,其中有三百一十九人願意繼續留在獏行工地。李恪按他們往期的得分,從中優選出百二十人,抽出工地,直接配屬到各計分員的身邊熟悉崗位。


    發徭結束之後,他們的身份將有轉變,受雇得酬,不再以民夫論處。


    這是田嗇夫囿想出的辦法。


    李恪的獎懲機製和苦酒裏的大農業生產模式讓他大開眼界,並且開始認真地思考起這種官方雇傭模式的可行性。


    這對秦人來說是全新的課題。


    在此之前,從未有人想過官府需要通過資本,而不是行政強力來雇傭最基礎的勞力。


    但田嗇夫囿卻發現了其中的好處。


    官方雇傭有利於激發勞工的熱情,培養主動性,而且受雇於官家,勞力便跳出了傳統徭役的框架,粗陋的《徭律》不再適用,取而代之的,則是綿密而完善的其他秦律。uu看書 uuknshu.o


    有秦律作保,就連最容易產生問題的公正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這種模式唯一的問題在雇傭經費,大秦沒有專門的經費用於雇工,不過李恪的淘汰機製卻為獏行項目節省出大量的口糧,用來傭雇工支酬綽綽有餘。


    李恪自然舉雙手讚同。


    天見可憐,獏行項目至今為止都順遂非常,無論是物料不能滿足設計需求的危機,還是項目主要投資人田嗇夫囿兩次中箭的遭遇都沒能影響工程的進度。


    就連這次管理人員的匱乏問題,也因為田嗇夫囿的靈光一現而得到了徹底且妥善的解決。


    基層管理人員的空缺被舊人填補,中層監理的匱乏憑著北方墨者的不斷聚集,堪堪維持住出入平衡。


    自改建辛府水車開始,參與到獏行項目中的墨者從最初的九人一路攀升,如今足有三十七人之多,包括憨夫、辛淩、由養、儒、罕高等高層管理人員在內,墨褐草履的精幹身影鋪滿了整個工地,占據了泰半監理之職。


    今日李恪又看到了眼生的墨者,而且足足有十三人之多。


    水畔之畔,平台近旁,十三件墨褐站成一叢,隱隱以正中一位老者為首。


    這老者似乎大有來頭,無論是誰,精匠或者墨者,隻要經過,就會對著他遙遙鞠躬,每次行禮都有身邊的墨者代為還禮,他隻是站在那裏,背著手,觀望著人叢湧動的平台工地,眼中毫不掩飾欣賞之色。


    莫非是哪位九子之一大駕光臨?


    李恪正疑惑間,突然看到憨夫與辛淩急急而來。


    “隨我去見老師!”辛淩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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