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很閑,非常閑。


    在解決了精匠的問題之後,他的日程一下變得寬鬆起來,打造工具的粗活不需要他來插手,修繕家中田壟也有得力的隸臣擔當。


    他隻需隔三差五地送上幾份教案,解上幾個問題,不時考校一下弟妹學問,偶爾關心一下隸臣生活,不經意間,日子便轉向了十一月末尾。


    這期間,憨夫帶著精匠們殺回裏中,首尾七八輛大車,攏共五十幾人。李恪去閭門迎接了他們,卻沒有刻意再展示什麽,因為打一見麵,就有無數張嘴為他樹立起學究天人,道德雅士的高大形象,半日之後,先生,已經成了精匠們對他的唯一稱呼。


    新買的莽和勞戾也很好,既不多話,又肯幹事,唯一的毛病就是偶爾看上去有些神叨,表情動作,一如後世那些成天思量著怎麽和老板談加薪問題的白領們……


    這叫李恪好生鬱悶。


    他自度待隸臣夠好了,一日兩餐食粟,三天一頓肉糜,每旬還有濁酒一碗,甚至連家裏發月例,都不忘把他們算在其中。


    總不會真應了升米恩,鬥米仇的閑話吧?


    此外還有裏典服和田吏全,辛府引入大量生人,驗傳上全是各地精匠,其中不乏聲名遠播的名人。兩人隻有把李恪當成唯一的突破口,隔三差五登門拜訪,李恪一如既往地實話實說,奈何……他們根本就不信。


    仲冬就在吵吵嚷嚷間徹底過去,轉眼季冬來臨。


    十二月初三,季冬,小雪。


    雁北鄉,鵲始巢。雉雊(gu),雞乳。


    古人的月令滿是神奇,就在李恪在榆樹上發現第一個鵲巢的時候,小穗兒也從雞籠裏捧出了家中第一枚熱氣騰騰的雞蛋。


    這枚雞蛋是要送去祖祠請先祖們享用的,這樣才能得來祖宗看護,保佑家中禽畜興旺。


    李恪不由為李牧感到些許不值,堂堂青史難尋的趙武安君,被後嗣偷偷摸摸瞞了十餘年,才一上崗就被迫卸甲歸田,從此主管起雞生蛋,羊出羔這類雞毛蒜皮的瑣事,還真是嗚呼哀哉……


    他嘿嘿傻笑起來,笑得小穗兒毛骨悚然:“公子,你是想到甚了?為何從見了雞子起便一直傻笑不止?”


    “我笑了嗎?”李恪摸了摸臉,說,“隻是突然想到,前幾日和勞戾談天,聽他說季冬之月,萬物複蘇,他要與莽一道培發粟苗,還要墾土開田,以備春月。”


    小穗兒聽得丈二摸不著頭腦:“此話不錯啊,莫非還有何玄機不成?”


    “非也,非也。”李恪搖頭晃腦道,“我隻是突然記起,當日從呂丁處取來好些異域作物,總也沒空打理。此次是不是該趁著天時,也幹上一些農活?”


    於是又一日後……


    “旦,聽聞你去歲長了七寸有餘,如今也算是近八尺的壯漢了,掘土可否賣力一些?這都半個時辰了,地上的坑才止一尺不到,如何安得下竹竿,搭得起瓜棚?”


    後宅前院,方寸之間,李恪的房間門窗洞開,由內向外,散發著陣陣熱氣。


    旦和小穗兒,還有小巿黎都在院子裏忙碌。旦忙著挖坑,小穗兒和小巿黎則舉著小小的鋤頭,在牆角開辟一塊小小的田地。


    李恪是唯一一個堂而皇之呆在屋子裏的人。


    隻見他披著鶴氅,單手支窗,正以某種人嫌狗不待見的方式遙控指揮。他的另一隻手也不閑著,提溜著簇新的木質水壺,有一搭,沒一搭,往身邊的木槽澆水。


    那木槽長得很是奇特,一丈來長,一尺來寬,截麵為梯形,分作上下兩層。上層深切寬,填滿了土,下層淺且窄,其內中空。


    李恪衝著上層澆水,一旦把土壤澆透,就會有涓涓細流順著開鑿在底部的孔洞流入到下層凹槽,絕不讓土壤過分濕潤。


    他管這叫立體農業培養槽,旦管這叫食槽,小穗兒則喚作漏槽,總之,它就是一個毫無特色的長條形花盆。


    花盆是用來育苗的,細細的兩壟分別栽上胡豆、胡瓜、葫蒜和苜蓿,反正都是些好生養的品種,隻要種子還有活性,再小心分開間距,李恪還是有把握讓它們長出幼苗來的。


    等到開春,大蒜和胡豆就留在院子裏栽培,苜蓿高產,適合丟去田裏試種,胡瓜不占地,旦正在為它拓展天上的生存空間。


    說到拓展生存空間……李恪的眉角挑了挑,惡形惡狀訓斥出聲:“猛士君,您怎麽又歇下了?看看人家小巿黎,從頭至尾可是一刻都沒歇過!”


    偷奸不成,叫人逮個正著的旦怒不可遏,振聲反駁:“昨日落雪,今日凍土!這院中土地堅若磐石,你叫我掘坑還則罷了,還不許我偶爾歇息?”


    李恪撇了撇嘴,滿臉不屑:“我早讓你煮水潤土,是你自己說勿需如此麻煩……”


    “你那時可未說要掘地兩尺!”


    李恪被旦盯得心虛,扭開眼神輕聲說道:“歇息就歇息,昂揚大漢連小巿黎都比不過,怎還有理了?”


    旦覺得自己快瘋了,丟下鋤頭嘶聲咆哮:“巿黎那鋤頭僅有巴掌大小,整三分地都是小穗兒一人開墾,你如今拿巿黎說事,莫非癃目了不成?”


    猛虎嘯閭裏,其聲震賈徒。呂丁恰隨癃展邁步入院,一聽旦的咆哮,登時就傻了眼。


    “若是幾位事忙……我不若晚些再來?”


    ……


    門窗緊閉,閑聊攀談。


    李恪換了一壺水,繼續澆著自己的花,呂丁也不見外,自顧自尋處安坐,含笑看著李恪忙活。


    “恪君屋中百樣別致,就連這灑水之物亦是與眾不同。”


    “灑水之物?”李恪揚了揚手裏的木質水壺,“此物名花灑,學自蓮蓬之形,我昨日才叫展叔製成,又不是甚貴重之物。你若喜歡,贈你便是。”


    呂丁哈哈大笑道:“君子如何能奪人所愛?”


    “呂公果然不同以往,多日不見,都自稱君子了……”李恪抬起頭,一臉調笑。


    呂丁臊紅了臉,當即正身,拜了個五體投地:“初時不知恪君所慮,羞煞!愧煞!”


    事實上,這是自那日喬遷之後,呂丁第一次登李恪的門。


    喬遷之後,李恪迎了田嗇夫囿,又去了句注軍市買奴,回裏之後,正碰上山老丈口稱呂公。因為怕呂丁太過招搖,以致吃虧,李恪就提點了幾句,讓鄉裏們收了口風。


    他哪知道,這是呂丁人活至今唯有的一次世人景仰。


    結果景仰未有兩日,uu看書 ww.uukanshu 鄉裏口風皆變。呂丁四處一掃聽,探來是李恪從中作梗,自然是怒不可遏,當天便遣人送來一封絕情書,還是血書……


    李恪自覺沒有解釋的義務,又正兼水車事忙,也就由著呂丁撒潑,一來二去,就過了大半個月的時間。


    如今呂丁既然登門,自然是已經把事情想明白了。


    李恪歎了口氣,抬手指了指書架:“你的血書在架上,連帶那紫檀的木櫝,完璧歸趙。”


    呂丁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來收回血書,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當日鄉裏一聲呂公,喚得我神智皆無。直到前日,忽有裏中無賴尋上門來,說要將我妄自稱公一事報與鄉縣,我這才如夢方醒……商賈賤籍,便是如今人人稱公,我又豈能一樣?”


    李恪走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呂丁的肩:“大秦重農抑商之勢由來已久,非一朝一夕可變,你也莫要庸人自擾。”


    呂丁自嘲一笑:“我省的。若不是恪君察覺得早,我這會兒怕是已被鎖拿入獄,如今慶幸還來不及,何來煩擾?”


    “如此便好。丁君,你此來不會隻是為了致歉吧?”李恪好奇問道。


    “我知恪君乃大度之人,致歉一事必無疑慮。有此一來,是為向恪君道別。折疊之器已然完工,如今車馬皆備,下市之前,我便要北上遊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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