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二十八年,孟冬,十月初一,歲首年初。


    李恪在鼻塞、流涕、咳嗽等症狀的陪伴下,迎來了身處大秦的第一個新年。


    他感冒了,或者按照這個時代慣常的說辭,叫做偶感風寒。


    前日裏他隨扶蘇夜行入山,圍剿鄭家的匿農基地,李恪由此第一次見識到老秦精兵的威嚴與肅殺。


    在此之前,他隻看到過旦的搏殺,那種戰栗和勇猛,特屬於冷兵器對抗的力與美,會叫人不自覺忽略那些飛濺的鮮血和倒伏的屍首,忍不住心潮澎湃。


    可扶蘇身邊的老秦精兵卻完全不同。


    那些戰士的身材普遍不高,大多不是肌肉發達的壯漢,連個體武力都不見得有多強大。


    他們的對手也都是些逃戶匿農,山野流民,兩者在戰力和意誌上天差地別。


    可甲士們冷酷、沉默,從不猶豫,毫無憐憫,在這場一麵倒的屠殺當中,他們沒有發出一聲呐喊,也沒有展露半分掙紮。


    從進入戰時的那一刻起,這些李恪熟悉的,熱情如火的老粗們就剝離了屬於人的情感,像機器般依從領袖的指揮,殺傷敵手。


    火光、焦屍、鮮血、哀嚎……


    沒有熱血和激情的殺戮如此殘酷,以至於李恪魂不守舍,心思動搖,直到被蒙衝原樣扛回到房裏,也沒能把飄飛的魂魄尋找回來。


    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第二天就發現自己感冒了。


    噴嚏連天,體乏嗜睡,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沒有發燒,否則以大秦的醫療水準,免不了又是一番折騰。


    今天是新年,家裏人大概是忘了,李恪卻記得清清楚楚。


    大清早的時候,他強打精神從炕上起身,裹了兩層裋褐,又套上裲襠,帶著小穗兒一起,束手站到嚴氏的房門口。


    “媼,兒與小穗兒給您請安。”


    嚴氏慌裏慌張打開門,想把李恪拉進屋子:“大冷天的站在屋外頭作甚,快進來!”


    李恪趕緊拒絕:“媼,您前些日身子才轉好,我可不敢進您的屋子,要是傳染了就不好了。”


    嚴氏愣了一下,問:“傳染是何物?”


    “傳染……”李恪揉了揉通紅的鼻頭,隻覺得腦子裏一片漿糊,一時找不出適合在這個時代的解釋,“反正我隻要進屋,這風寒就會傳到您身上……您別這麽看著我,傳病不同於傳物,您就是染上風寒,我也好不了!”


    “可你明明說得篤定,說會傳到為娘身上!”嚴氏一臉嚴肅,又來拉李恪的袖子,“傳便是傳,風寒哪還有一分為二的道理!”


    李恪嚇得落荒而逃,跑了幾步,突然像想起什麽似地回頭作揖:“媼,兒祝您新年吉祥,萬事如意!我尋展叔去也!”


    小穗兒也有樣學樣般作揖祝福,說完便嘻嘻哈哈跟著李恪跑了。


    嚴氏扶著門框站著,呆呆望著陰沉的天色。


    冷風吹拂,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新年?原來今日又是歲首了嗎?”


    ……


    癃展不在,李恪和小穗兒在院門後杵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敢踏出門去。


    院外青天白日,可匿農之處被人連鍋端掉的消息想來也該傳出來了,扮演正義使者的扶蘇卻遲遲沒有出現。


    困獸猶鬥,哪怕是為了家人考慮,李恪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冒無謂的風險。


    身處黎明之前最後的黑暗,他能做的隻有畫地為牢。


    李恪和小穗兒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無奈。


    “恪,開門!快開門!”


    李恪精神一震!


    屋外喊門的是旦,那聲音火急火燎,聽起來就像是有什麽急事。


    他趕緊拉開了門閂。


    旦大步走進來,頭頂上蒸騰著熱氣,胸膛起伏粗氣直喘:“小穗兒,給我取瓢水來!”


    小穗兒趕忙答應,轉身就去舀水。


    李恪故作不解問道:“到底是何事急成這樣?莫非天使又來了?”


    “天使?”旦愣了愣,“天使總來這窮鄉僻壤作甚?”


    李恪感到微微失望,連帶著語氣也有些不善:“那你這火上房的樣子做給誰看?”


    “自然是大事啊,你可知……襄翁卒了!”


    “襄翁……卒了?”


    李恪腦海裏回憶起那張滿是褶皺和老人斑的臉。


    襄翁總是以那副行將就木的樣子示人,但李恪知道他其實健碩得很,前些天幫著田典餘做說客,拄根木杖與李恪一聊就是半個多時辰,臉不紅,氣不喘。


    這樣一個仿佛能活到海枯石爛的老炮,居然一聲不吭就死了?


    李恪不敢相信,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你確定襄翁卒了?”


    旦對李恪激動的樣子很是不解,皺著眉頭回答:“卒了便是卒了,此事我何必亂傳。今早鄭家長房連停靈都不做,徑自出殯,我陪著翁食時不到便趕過去,這才趕上登門吊唁,親眼見著封棺,哪會有假?”


    “竟然就這麽卒了……”李恪喃喃自語。


    旦疑惑地看著李恪,問:“老兒卒了有甚奇怪,我奇的是他們為何如此著緊,禮數都不顧了。”


    李恪心裏一驚,這才想起來旦根本就不知道他前夜出去過。為了省些口舌,他也從沒跟旦說過鄭家匿農被扶蘇剿滅的事情。


    “或是……有什麽急事吧。”


    “生老病死,還能有甚事大過天去?”


    “莫想了……”李恪把旦拉到一邊輕聲問,“我且問你,襄翁何時卒的?”


    “昨夜吧?據說他本來好好的,uu看書 .uukasu 結果聽了一個隸臣傳話,突然就病倒了,短短兩個時辰就咽了氣,卒的時候還是黃昏,連歲首都沒熬到。”


    “也就是說……傳話的人是昨天舂日前後到的?”


    “我又不是鄭家人,哪能知道得那麽清楚?”


    李恪尷尬一笑:“我不是問你,隻是按了你的消息隨意猜測。”


    “你是說,鄭家要跑?”


    “正是呢……”李恪心不在焉地應和一聲,又問,“田典餘今早出現了嗎?”


    “田典餘……”


    旦正待回話,突然就有幾個隸臣奔跑著衝過裏巷,口中高聲叫喊著:“裏典有令,苦酒戶人無論老幼,速速停下手中活計,半個時辰內去往曬場集中,不得有違!裏典有令,苦酒戶人……”


    高喊聲漸行漸遠,直至讓人再也分辨不出,李恪和旦站在院裏,皆是一動不動。


    不一會兒,嚴氏和小穗兒結伴走過來,和李恪匯合一道。


    嚴氏問:“恪,你知道裏典為何事召喚鄉裏?”


    李恪苦笑一聲,硬著頭皮回答:“或是迎新諸事。”


    嚴氏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顯然是看透了他的謊言。


    “既然你也不知,我們還是速速過去,免得誤了時辰,惹人怪罪。”


    “唯!”李恪躬身答應。


    四人一道踏步出院。


    重又在光天化日踩上院外的土地,感受著腳下堅實的觸感,李恪心中不由感慨萬千。


    鄭家跑成了嗎?


    如今的曬場之上……又是幾人欣喜,幾人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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