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了。


    風勢漸小,氣溫回暖,狂暴的冰雹隻持續了一個時辰,之後便漸漸消逝,隻剩下瓢潑的大雨,漫天漫地叫人看不清楚前路。


    世間萬物都被困在各自小小的方圓之中,不想掙脫或不得掙脫。李恪二者皆有,若不是萬不得已,他是怎麽也不願再淋一次冰了。


    此時他的心裏一陣陣後怕。


    倒不是為了這滿身的傷,而是誰也沒料到凍雨會下得如此慘烈。


    這等規模的冰雹降在田地裏,別說禾粟這樣的精貴作物經不住打擊,便是低矮的菽荅也難逃骨斷筋折的下場。


    其結果……自然是顆粒無收!


    他家搶先收拾了三十畝粟田,但那都是用來納租的,正常情況下根本就剩不了幾鬥。


    一家人熬冬過春,往年靠的就是田裏那五十餘畝始終被他嫌棄的菽。


    可現在,地裏的菽全毀了。


    天見可憐!若不是他靈機一動,整了一出集體生產的戲碼,又靠著出賣鐮刀和桔槔的設計賺了些錢回來,這個冬天該怎麽熬?


    他現在萬分慶幸。


    有錢便是有底氣,待到納租一過,官市放糧,一家四口總不至於還要忍饑挨餓。更別說這冰雹一下,還把小穗兒給徹底打醒了。


    東廂昏黃,李恪躺在炕上,聽著屋外大雨落地,忍受著旦沒心沒肺的呼哨。小穗兒正在一邊手捧著小木碗,細心把些和水的香灰抹在他的傷口上。


    “大兄,何苦來哉?”


    李恪詫異地看了小穗兒一眼。


    自打再次開口,這孩子就變得有些不同,講話不再大呼小叫,臉上也少見笑意,連番巨變讓這孩子在一夜之間長大,稚氣全無。


    “什麽叫何苦來哉,屋頂破了就要修,早修是修,晚修也是修。”


    “非是補天之事……”小穗兒放下碗,看著李恪道,“昨夜大兄何必忤逆裏典服的心思?”


    李恪皺了皺眉頭:“你從何得知?”


    “其實早些天,裏典服就來尋媼說過入贅的事,那時媼的身體才複健,哀求著給推了。”


    “原來他不是心血來潮啊。”李恪感慨了一聲,說,“你媼不想讓你應了裏典服的破事,難道我就該將你賣了?”


    小穗兒歎口氣道:“我知大兄視我如弟。隻是你與田典餘已經有了嫌隙,如今又為我駁了裏典服……”


    “算不得大事。”李恪輕聲安慰道,“裏典服的日子不好過,隻要我能幫到他,他就拿我沒什麽辦法。你隻需要安心送好林姨最後一程,剩下的,一切有我。”


    “……唯!”


    ……


    這場大雨下了整整一日夜。


    隔日天明,雲開雨霽,萬物向陽。


    久違的日頭重又掛在苦酒裏的天空,就連氣溫都比前兩日高上不少,算得上秋高氣爽。


    小穗兒還需要守靈兩日,寸步出不得家門。不過他既然已經恢複無礙,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寸步不離守著。


    李恪和旦結伴走出房門,打算一道回家去看看。


    這麽大的冰雹,對兩人而言都是平生僅見,不看上一眼,總是沒法放心家裏的狀況。


    邁步出院,循巷回家。


    苦酒裏生機勃勃。


    近處有稚童喧嘩笑鬧,三五成群呼嘯來往,偶爾在拐角牆縫尋見塊未化盡的冰屑,便爭搶打鬧起來,滾得滿身泥漿尤且樂此不疲。


    成人的表現就怪多了,歡笑者有之,嚎啕者有之,咒天者有之,讚地者亦有之,竟是人生百態各有不同。


    李恪穿行在人間悲喜之間,時不時和探出頭的鄉裏打招呼。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笑顏如花的,李恪一個個含笑回應,心裏不免覺得奇怪。


    “旦,搶收都成了,如今所有的粟都乖乖垛在各家,照理說裏中的損失應該不大,怎麽一路之上,還有那麽多鄉裏哭得淒慘?”


    旦拿鼻孔看過來:“你真猜不到?”


    李恪老老實實搖頭。


    旦的語氣刻薄,陰陽怪氣:“不想你還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居然不知道窮苦人家要靠菽過冬的道理。”


    李恪恍然大悟。


    這件事他明明昨夜就想到了,卻隻想到了自己家,一時忘了其他鄉裏。


    裏中並不富裕的人家不少,狀況比他家也好不了許多。粟米精貴,能餐餐食米的家庭倒是少數。


    隻是明白歸明白,他的心裏卻一點不憐,也沒有出手相幫的打算。


    富則達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他自己不過剛剛脫離溫飽線,二三十金的家當有限得很,普天下的可憐人還輪不到他來照料。


    他就是再自大,也不會異想天開,生出要把整個裏中貧弱都挑到肩上去的想法。


    貧賤相輔相成,人總歸是要靠自己的。


    思緒萬千,心思別樣,李恪和旦不再說話,聽著此起彼伏的哭嚎,三拐兩倒回到自家。


    拐過裏巷,進到捌伍,李恪一下愣在那裏。


    這真是自己的家?


    他揉了揉眼睛,隻以為自己昨日失血過多,以至於光天化日出現了幻視。


    捌伍叁戶,眼前院門洞開,半扇歪斜。東廂屋頂破洞連片,西廂更是連頂都被掀飛了出去。


    “我家……昨日糟劫了?”


    沒有為他解惑。uu看書.uukanhu 李恪夢遊似地邁步進院,餘光一掃,又瞥見癃展那間連牆都垮塌了的小屋。


    “展叔的屋徹底塌了?”


    他至今依然難以相信。


    雖說茅草屋肯定沒有瓦房結實,他家的土牆相薄了些,夯得也不算牢靠,平素裏,偶爾還要掛點粘土修補裂縫。


    但那總歸是人住的房子,怎麽也不至於被一場冰雹直接砸成廢墟吧?


    連房子都塌了,昨晚嚴氏和癃展是怎麽熬過來的?


    想到嚴氏和癃展,李恪猛地瞪大了眼:“媼!展叔!”


    他疾步踩過水塘,箭一樣衝到東廂,顧不得濺起的泥點子沾上裋褐,也顧不上過度的表情撐開傷口,他隻想找到人!


    沒有回應……


    如此大的喊聲,整個院裏沒有任何回應……


    李恪狀若瘋癲,用最大的力氣扯開房門,隻聽哢一聲響,半個門框都被扯了下來!


    蛛網般的裂縫迅速蔓延,瞬息之間轟隆炸響,看上去最完整的東廂就因為一個開門的動作,在他麵前整個垮塌了。


    沉積的泥漿被翻倒的土牆掀起,打來的濁浪蓋了李恪滿頭滿臉,可他愣是不敢眨眼。


    看清了……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他確實看清了,東廂在垮塌之前,除了滿地的泥漿和被泡爛的草席,空無一人。


    屋裏本就沒有藏人的家什,看著沒人,那肯定就是沒人。


    “媼,展叔……你們在哪兒?”李恪失魂落魄,喃喃自語,突然高聲大喊,“媼!展叔!你們……到底在哪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秦钜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暗夜拾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暗夜拾荒並收藏大秦钜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