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不比關內,這裏的人信火神信佛,唯獨不怎麽信道。


    沒信眾自然不會有道觀,沒道觀就不會有香火,沒香火道士也就沒人供養,所以長安的那些道士打死也不會來西域。


    但不管怎麽說道教也是大唐國教,倡道興教在政治上絕對正確,老爹又深受節度使信賴,求求監軍老爹這事或許真能辦成。


    想到這裏,韓平安一口答應道:“沒問題,不就是安西道門威儀麽,這事包我身上!”


    安西四鎮信道的人少,但安西四鎮地域大呀。


    要是能做上安西道門威儀,如果有一天能回長安,那長安的道門威儀肯定要以禮相待,長安的那些道觀肯定能隨便去,他們藏的那些道門典籍一樣能隨便謄抄……


    假道長越想越激動,顧不上再喝葡萄酒了,咧嘴笑問道:“行,需要我做啥?”


    ……


    大都督府前院共三進,裏裏外外實在太大了,收拾到天黑才把院內的廣場、拱頂大殿和大殿兩側的十幾間屋收拾幹淨。


    等了半天崔明府也沒來,反倒等來了假道長,他居然發號起施令。


    徐浩然和黃博文雖然都知道他是個假道士,但對他依然很尊敬。


    因為他不隻是給人看相算命、卜卦吉凶、測字取名、驅鬼辟邪,也給人把脈治病。他的十幾麵髒兮兮的幌子中,就有一麵寫著“跌打損傷,妙手回春。疑難雜症,藥到病除”。


    除此之外,他還給人代寫婚書,代讀家信。


    胡人信奉火神或信奉佛,自然不會相信他這個假道士。


    邊軍和邊軍家眷一樣不怎麽相信,但全葉勒就他這麽一個道士,遇上婚喪嫁娶隻能找他。隨軍醫師的醫術又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所以有人受了傷或患上病也要去找他。


    可以說葉勒的四千多邊軍及家眷,從孩子出生到大人死亡,從肉體到靈魂都離不開他。


    井裏的髒水早被打出衝洗大堂的蓮文地磚了,現在滲出的是幹淨水。


    黃博文用剛燒開的幹淨井水幫他老人家泡上一碗茶,苦笑著問:“假道長,崔明府到底過不過來?”


    “不知道。”


    “那我們啥時候能回去?”


    “著什麽急,又不是沒飯吃。”


    假道長舒舒服服地坐在高大的椅子裏晃著腿,抬起胳膊指指剛給他們倒的葡萄釀:“不但有飯吃還有酒喝,這樣的好事去哪兒找,就算趕我也不會走。”


    酒是好酒,餘望裏正在燒的飯聞著也很香。


    徐浩然卻歸心似箭,坐在之前不但從未坐過甚至從未見的高腳椅子上,趴在之前一樣聞所未聞的大桌子上,唉聲歎氣:“賤內正等我回去吃飯呢,我沒到家她一定不會先吃。”


    假道長放下酒葫蘆,讚道:“你真是好福氣,能娶到如此賢惠的娘子,一定要好好待人家。”


    “這是自然。”徐浩然想想又說道:“不瞞假道長,賤內是個胡女。”


    “我大唐天子都有胡人血脈,手握重兵的也大多是胡將。娶胡女咋了,隻要賢惠就行。”


    “謝道長。”


    “這有啥好謝的,對了,有沒有生娃?”


    “沒呢,但賤內懷上了。”


    “懷上好,等娃生下來,本道長去幫你瞧瞧,幫娃取個將來能大富大貴的名兒。”


    “有勞道長了。”


    ……


    餘望裏不想聽這些家長裏短,見那幾個守夜人和遊奕人守在門口,知道今晚十有八九回不去了,他年紀又最小,隻能老老實實在緊挨著大堂的一間耳房裏做飯。


    黃博文則端著油燈,欣賞起牆上那斑駁的壁畫。


    這時候,一個戴著怪異氈冒的少年從內宅走了過來,俯身看看吊鍋裏燉的菜,提醒道:“多放點油,清湯寡水的不好吃。”


    餘望裏怔住了,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黃博文剛認出是誰,韓平安已經走到了他身邊,抬頭看著壁畫,感歎道:“當年這些壁畫是請技藝最高超的畫師,用最名貴的顏料畫的,美輪美奐,連四周牆上和柱子上都飾有琅軒金玉。”


    “是嗎?”假道長不太相信,站起身走到一根石柱前。


    “騙你做什麽,當年這裏堪稱金碧輝煌,幾任葉勒王坐在這兒摟著美女開懷暢飲,大臣首領們分坐在兩側品嚐著美酒佳肴,聽著悅耳的鼓樂,欣賞胡姬們曼妙的舞姿……”


    韓平安描繪完當年這裏的盛景,隨即話鋒一轉:“可惜盛極必衰,先是被突厥攻占,我大唐鐵好不容易幫他們把突厥趕走又迎來了吐蕃,光剛剛過去的這一百年,就先後被吐蕃占過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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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道長不由回想起當年,喃喃地說:“最後一次我是親眼所見,五百兒郎領著兩千葉勒蕃兵和城內青壯堅守了四天。那些蕃兵青壯見援軍遲遲未到,竟紛紛扔下兵器逃散。


    吐蕃人多,兒郎們不敵,隻能且戰且退,掩護家眷們退到了這兒。又守了一天一夜,眼都殺紅,刀都砍斷了,院子裏全是兒郎們的屍體,大殿裏躺滿了傷兵,地上全是血,真叫個血流成河。”


    作為曾經的管糧官,徐浩然早聽說過之前鎮守葉勒城的五百將士全軍覆沒,但究竟是怎麽全軍覆沒的並不清楚。


    他沒想到竟有人親眼所見,並且就是假道長,禁不住問:“後來呢?”


    “死了,五百兒郎們都戰死了。”


    “我爹沒死。”


    餘望裏端著剛燒好的菜湯走了出來,眼睛裏閃爍著淚光。


    假道長輕歎口氣,轉身道:“你爹那會兒是大都護府的孔目官,是個文官。他奉命押運布帛來葉勒,結果運氣不好,趕上吐蕃來犯,沒進城就遇上了吐蕃大軍。”


    ……


    從內宅過來是招賢納士、“開府建牙”的,而且明天一大早就要開工。


    韓平安顧不上陪他們緬懷曾在這兒戰死的邊軍將士,抬頭問:“你就是餘參軍的兒子餘望裏,你是在吐蕃出生,在吐蕃長大的?”


    餘望裏早認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韓三瘋”,不卑不亢地說:“正是在下,不過據在下所知,三公子好像是在小勃律出生,也是在小勃律長大的。”


    “嗯,英雄不問出處,無論是在吐蕃出生還是在小勃律長大都不丟人。”


    “可我爹被吐蕃俘過,還死在了吐蕃。”


    “你爹是英雄,隻要來這兒的都是英雄。”


    “你真這麽想的?”


    “騙你做什麽,聽說你念過很多書,打算去長安考進士?”


    “可這兒隻有羈縻州,沒關內那樣的縣學州學,沒地方考,也沒人舉薦我去長安。”


    “你如有真才實學,我讓我爹求節度使舉薦你。”韓平安走過去拍拍他胳膊,又微笑著說道:“我爹書房裏的書都可以借給你看,回頭可以搬過來。”


    餘望裏愣住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就是收買人心麽,我也會!


    韓平安暗暗表揚了下自個兒,轉身看向徐浩然:“他們剛才叫你徐都尉,但勳官不是官,而且在葉勒鎮酬勳七轉的輕車都尉多如牛毛,你根本排不上號。”


    徐浩然本就對過河拆橋的監軍大人極為反感,見他兒子都笑話自己,別提多窩火,冷冷地問:“那又怎樣?”


    “要做就做真官,從現在開始,你便是葉勒城的縣尉,確切地說是主追捕盜賊、侍察奸非的捕賊尉。”韓平安頓了頓,再次看向餘望裏:“以後別再叫徐都尉了,應該尊稱徐少府。”


    不等餘望裏開口,徐浩然就不快地說:“三公子真會開玩笑,葉勒城又不是縣,連縣令都不設,哪有什麽縣尉。”


    “以前沒有,現在有了。”


    韓平安跟變戲法兒似的摸出一枚官印,轉身笑道:“餘兄,那兒有筆墨紙硯,勞煩你幫我擬一道命葉勒鎮管糧官徐浩然為試葉勒城捕賊尉的公文。”


    餘望裏接過官印湊到燈下看了看,赫然發現竟是安西四鎮節度推官之印,頓時嚇的目瞪口呆。


    徐浩然很直接地認為這個瘋小子是在戲耍自己,低聲道:“我又不是文官。”


    “事急從權,現在是了。不過按例隻能是試捕賊尉,等幹滿一年,這個‘試’才可以去掉。”


    “難怪人家說你是瘋子,原來真瘋了,可是戲耍徐某有意思嗎?”


    “沒意思,我也沒想過戲耍你。”


    韓平安從懷裏掏出一份書信,輕輕放到他麵前:“這是剛才在我爹書房翻到的,我爹沒過河拆橋,更沒忘記你。他之所以眼睜睜看著你丟官,之所以任由那些人把你趕那麽遠種地,是擔心你丟命。”


    徐浩然忍不住接過書信,不看不知道,看完才明白監軍大人的良苦用心。


    原來韓監軍深知在軍營裏想搞死一個人很容易,擔心有人會害他性命,於是對他這幾年的遭遇故作視而不見,事實上早就想好了如何彌補。


    這封寫給節度判官的信中就提到了他,打算在自個兒調回龜疏時把他帶上,懇請節度判官幫著在龜疏謀一個遊奕官的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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