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遲疑了:“我覺得現在可能很難……”


    葉添添已經捉住了她的手。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個動作並沒有完成,因為此時的何生已經成了虛影,他們兩個的手隻能穿透與交疊,卻無法做到真正的接觸。但葉添添固執地將手伸過去,將指尖輕輕地抵住她的手指。


    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刺穿過來。


    何生抱歉地看著他:“你感覺到了?我已經無法控製這些疼痛了,你再等一等,或許還可以減輕一些。”


    葉添添搖了搖頭。


    他感覺到了。


    他曾被人刺穿心髒,極薄極利的刀刃,又快又狠地一下捅進去,再迅疾抽出,於是心髒的傷口還牢牢閉合著,可以讓他活的更久再死去。


    麻繩一圈一圈地綁住他的手腳,刀子捅進去,旁邊的人呼喝著,手舞,足蹈,高聲祈求神靈的保佑,他既是祭品,又是神靈,他的肉體已經老去,所以人們會殺死他,以換來新的、年輕的、更強大的神靈。


    葉添添感覺到自己的心髒跳動速度變快了,是為了補充失去的血液,但跳的越快,失去的越多,失去得越多,便跳的越快——


    他眼前開始一陣一陣的發黑,疼痛變得麻木起來,因為他已經快死了。


    但他堅持著,去碰何生的手。


    他曾被人拋下河流。被綁上青翠的枝葉,連帶著巨大的石頭,從最湍急的地方,即便帶著那麽重的石頭,也會在第一時間被水流卷裹而去,順流而下的時候,隨著起伏回旋的水流,撞在河岸上、礁石上。


    他的頭、手臂、身體,全都傳來鈍痛,因為碰撞的次數有點多,但這種鈍痛並不是不可忍受的,因為最湍急的地方也隻有那麽一段,當水流的力量不足以帶動巨石時,他就沉下去了。


    先是鼻腔,緊接著是喉嚨,怪不得大家常常說“七竅相通”,他感覺到耳朵裏也灌進了水,像打破一層屏障,突然就衝進了口腔。


    這種打擊相對於剛才的刀刺,其實還痛苦的多,因為人生中常常遭受痛苦,卻不常遭遇窒息,他沒有經受過,因此就更難支撐。


    但這不要緊。


    他想。


    他終究會複活,而何生一直承受著這種痛苦,從他結束了這種痛苦的那一天開始。


    他去握何生的手。


    一種焦熱的、刺人的陽光落到他身上。


    粗糲的麻繩摩擦著他的每一個關節,雙腳已經離了地,使他更失去最後一點支撐,旱季的陽光落到他光裸的脊背上,他的皮膚發了紅,接著又幹裂,汗水不能緩解這種幹裂,隻能讓他更快地失去身體裏的水分,一層鹽粒微不可見地在他身體上浮現,是幹透了的汗水,又添了刺痛。


    旱季是植物死亡的季節。


    他很自然地被拋棄了,因為缺水,植物走到了生命的終點,而人們需要加速這一過程——死亡的速度越快,新生命的到來就越快。一個神力已經消散的神靈已經沒有再崇敬的必要,他們迫切渴望一個新生的強大神靈到來,推動植物的重生、雨季的到來。


    何生歎氣道:“不要勉強自己。”


    她的虛影已經淡的不能再淡,披散下來的長發更從虛影中開始消散,從底部開始,一點一點地消失在空氣中。


    葉添添的手指從何生手掌中穿過去。


    他死過無數次,但他隻用了一部分痛苦來換取自己的神力。真正的神靈身份,需要對死亡的感悟。


    而何生替他承擔了這一切。


    周圍有星星點點的綠光,雖然微弱,卻把那些水流的聲音壓了下去。


    何生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他擁有的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任何人也好,神也好,都不能沒有生命。他可以賦予任何人和神生命,隻要用他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


    人人都要他死,來換取他的生命。


    隻有她要他活,用她自己的生命換取。


    他握緊了五指,從何生的虛影的手掌中穿透過去,攥成拳。


    他曾經無數次為了那些想要他命的人獻出自己的生命。


    ——為什麽現在不行呢?


    綠色的光從天上,到地上,從可以看到的地方,到看不到的地方,比那隻巨手所造成的怪物更多、更密集,那些重新複活的魔族的血紅的眼睛,血色停止了洶湧,出現了一種茫然,像剛剛出生的嬰兒。


    他周身的每一處都在痛,超越以往的任何一次,因為他已經沒有時間去一一感受,隻能讓那些痛苦同時加諸在他身上。


    疼痛是不能被定義的,至少對他來說是如此,他的痛苦是可以疊加的,是沒有窮盡的,人可以被活活疼死,而他不可以。


    他要疼痛下去。


    那些綠色看上去是如此的柔軟,安靜,但那隻手被它們纏住了,而且不能像控製那些藤蔓一樣控製它們——因為文化由有生命的一切造就,生命是一切力量的基礎,它不能,也不想。


    它在綠色的光輝裏黯淡下去,紙頁翻動著,發出嘩嘩的聲響,黑色的文字像冰做的,在陽光的照射下融化了,染汙了雪白的紙張,像葉添添很久、很久之前看到的那本魔界的書。


    在他的注視下,那本書上的文字融化了,沾染了紙頁,於是雪白的紙也暗了一層。


    現在輪到這隻手了。


    “你瞧,”他說,也許遭受的那些痛苦裏有傷害到嗓子的,因此他的聲音是沙啞的,“我並不勉強,而且對你做的事情也不快樂——能停止你現在做的事情了嗎?”


    那隻手徹底灰暗下去,變成了石雕,或者泥塑,出現了裂痕,掉下沙土,掉下奇奇怪怪的固體,一點一點地碎裂了。


    何生神色複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但她的身影確實是漸漸地凝實起來,終於可以伸出手,把已經因為撐不住痛苦而跪在地上的葉添添摻了起來,並且摸了摸自己已經消失到了肩頭的發:“恐怕這些是長不回來了,”她說,“而且我有點記不清了,很抱歉,我之前是不是對你說過什麽?”


    綠色的光點並沒有消失,也沒有回到葉添添身上,它們出現的悄無聲息,走的也迅疾無聲,魔界需要它們,人界也需要它們,每一個世界的每一個生命都需要它們,它們當然要離開——它們是葉添添的生命不錯,但葉添添並不是必須靠生命才能活著的。


    他才是真正的生命,u看書.uukansh 他是一切。


    “沒關係,”他站起來,還有點因為疼痛而微微的喘息,“我可以告訴你你之前對我說了什麽,時間很長——而且,短頭發也很好看。”


    ……………………………………………………


    “我說過嗎?”何生穿了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站在鬼屋門前,轉頭對葉添添道,“我以為我一直在魔界。”


    “當然了,”葉添添看了一眼鬼屋的牌匾,“你說有一家新開的鬼屋,我們可以一起來玩。”


    何生略微遲疑地點了頭。


    葉添添向她伸出手:“你怕不怕鬼?如果害怕,你可以牽著我的手。”


    何生望著他。


    葉添添勇敢地回望過去——或者說,並不需要太勇敢,他已經做好了付出生命的準備,在那以後的一切勇敢都可以忽略不計了——看到她同樣是淡紫色的眼睛,在陽光下隨著轉側而不時閃著光,如一汪水,不時蕩一點漣漪。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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