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原是個軍醫,一輩子無兒無女,五十八歲離開軍營,便跟著這些老軍到了東莊。被人叫了幾十年“老郎中”,連姓什麽都忘了。


    大小東莊五百多口人,多多少少都得過他幫助,就是脾氣有點怪,大家都說,這是他沒娶娘子的原因。


    如今,他已在東莊住了十五年,別的還好,就是眼睛像蒙了層霜,視線變得模糊了。據說他懂得金篦刮目,可總不能自己給自己刮,隻能這樣一天天拖下去。


    玄慕被人抬進來的時候,老郎中扒了他上衣,湊上前仔細摸摸看看,心裏不由得有些打鼓:


    箭頭入肺腑,拔出來倒刺必會割斷血脈,那就活不成了。


    玄慕還是小啞巴的時候,老郎中就認識他,那時,他經常跟車在東莊與蘇府之間兩頭跑,幫忙搬收下來的果蔬,雖然是個聾啞,他整天樂嗬嗬的,大家都很喜歡他。


    老郎中沒想到阿慕的聾啞居然能被人治好,更沒想到,這個健康快活的阿慕,轉眼間到了生死關頭。


    所以他才有些氣惱,氣惱自己眼睛看不清,氣惱沒有把握救這個年輕人:


    “嫌髒,就讓你義父把你送回蘇府,那裏不是有府醫替你治耳朵嗎?你這箭傷我治不了,你還是走吧。”


    阿慕知道他就是這樣麵冷心熱的人,捂著胸口苦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不想讓......看到我這樣子。”


    “我是真不能治,箭頭沒射入心髒是你運氣好,可它進了肺腑,聽你說話氣還蠻足,說不定尚未貫穿。可我不敢給你拔,心肺附近都是血脈,稍微割破出血,你連遺言都來不及說,就排隊等輪回去了。”


    老郎中幹脆說了出來,他也不想耽誤阿慕治傷。


    洛泱走到阿慕身邊,傷口處還能看到箭鏃的尾部,外麵已經被老郎中敷了止血藥,滲血情況嚴重,但老郎中的顧慮是對的,這個位置確實很危險。


    “還需抬高小半寸才能確保出血。”


    說話的是加了件外衫,坐著輪椅進來的李奏。他專門學過用匕首一刀取人性命的招術,他憑那招數一刀刺死了鄔老大。


    “小半寸?難道你能看見人的內髒?”老郎中不信。


    李奏這是憑格鬥經驗,但他提醒了洛泱:對啊,因為沒有解剖,郎中對人體內部不了解,所以他不是不會動刀,也不是不會縫合,而是知道碰到血管會造成無法挽救的傷害。


    早在隋朝就已經有了腸道縫合術。女皇時已經有了腹部縫合,尤其是懂得由裏至外,層層縫合。


    老郎中就是跟這些外傷打交道的,他不是不懂。


    洛泱回頭讓丁香去拿紙筆,她可以把左胸這一塊的內髒和血管分布大概畫出來,結合李奏的經驗,是不是可以幫助郎中判斷?


    紙筆拿來,屋裏沒有案台,隻有一個配藥用的長條架子,洛泱邊站著在架子上畫。血脈雖多,避過主要的兩條血管,危險就小很多。


    打了個草稿,重新畫一次,位置基本就對了。


    李奏看了她的畫,又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肯定了她畫的位置,卻也驚歎於她居然像親眼看過一樣,把內部髒腑畫得那麽清楚。


    老郎中拿到那張紙,走到門口,把紙湊到很近來看,畫不是字,湊近了看不到全貌,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


    他將紙扔在地上,嘟囔道:“看不見,趕快把人帶走,我沒法替他治。”


    可將阿慕一路顛簸著送回城,更加禍福難料。


    “老郎中,您的眼睛......”洛泱這才看到,老郎中已經患了白內障,難怪他一直在趕人。可她沒做過這麽高尖端的手術,懂得原理沒用啊。


    “現在軍營的軍醫未必敢動刀,洛陽軍多久沒打仗了?”老郎中自顧自的往屋裏走:“若是快些或許能救,時間長了,肺腑漏了氣,再治就難了。”


    “小妹!”


    洛泱剛把地上的紙撿起來,就聽到三兄在叫她,抬頭一看,不止三兄,還有另外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闊別數月的表兄裴煊。


    “三兄,表兄!你們怎麽來了?”他不是明天才回來嗎?


    裴煊也沒了幾個月前的尷尬,他臉上又恢複了往日的從容,他微笑道:


    “小表妹,別來無恙?”


    她看到裴煊立刻反應過來:就是咱衙門有人了!她忙問:


    “王家的案子審了?”


    “沒審,先把他們扔牢裏關幾天,看他們還敢囂張,等捕頭們追捕三日再審。那家奴我讓王家自己抬回去治了,死活他們也賴不到別人。阿慕怎麽樣了?”


    “目前還好,就是要去找能動刀的郎中。三兄,快回軍營找郎中!”


    哪知元楓笑道:“太醫署請不到的,我都給你請過來了。”


    洛泱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他倆身後還跟著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一看那膚色,就是經常進山采藥曬出來的。


    “顧先生?”門內的李奏又驚又喜。


    唯有他叫他“顧先生”。


    那是顧允之的父親給李奏母親治過腸癰,若不是救治及時,痛都要痛死了。後來母親就讓小李奏稱顧太醫為“先生”,連同他行醫的兒子顧允之也一樣。


    “你還好嗎?裴大說你關節還有刺痛,我尋思不應該啊,就跟著他過來了。”顧允之說話聲音很低沉,讓人有種很容易信服的感覺。


    “膝蓋已經好了,勞你費心。”


    幾個好友在這裏久別重逢,完全把旁邊的小個子女人給忘了。


    顧允之到榻邊看了看阿慕的傷口,老郎中正要阻攔,元楓笑道:“老郎中,這也是位醫師,從長安過來的,讓他看看,能否可治。”


    “長安來的更要洗手!進來就摸,看他水平還不如那位小娘子!”


    老郎中嘀咕道。剛才洛泱過去看傷口,並沒有用手去碰,看過之後,很快退到後麵,老郎中都看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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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允之笑著作揖道:“老丈批評得是,看見故人有些忘乎所以,確實是我錯了。”


    李奏這才想起洛泱那張內髒圖,回頭向她招招手:


    “你站在後麵,都忘了給你介紹。那位顧先生,就是給我治腿的人。他也是我和元楓、裴煊的知己故交,他這個人,閑雲野鶴,聖人都不放在眼裏,你也不用拘束。”


    “他會動刀?那阿慕有救了!”


    不就是從我身邊走過去沒看見我嗎?


    我才沒那麽小雞肚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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