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同坊中,江寒麵對嬴渠梁、班昱以及數百墨家弟子侃侃而談道。


    “人生在世,作為萬物之靈長,自然應該知道萬物之本末始終,才能加以利用造福萬民,我舉一個例子,古時候, 燧人氏上觀星辰,下察五木創造出了火,這是格物致知。”


    “之後,包犧氏作為天下的君王,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他觀看鳥獸的斑紋和山脈水勢, 或取法於自身, 或領悟於萬物,於是開始創作八卦,用來領會天地的道德,用來表達萬物的情狀,這也是格物致知!”


    “包犧氏死後數百年,神農氏興起,他嚐遍百草,觀察萬物的生長特點,於是斫木為耜,揉木為耒,創造許多器具,以便教導人民耕種和除草,使天下增加糧食,這還是格物致知。”


    江寒這番言論層序遞進,邏輯嚴密,說服力極強, 於是他最後斬釘截鐵地說道。


    “所以,格物致知除了能洞悉萬物生長、興盛、衰亡的道理外,還可以知禮樂之源, 明道德之要,是我等匠人的機心!”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江寒並沒有談論諸國的政事,隻是大談學術。


    如果一開始就能讓墨家弟子對周遭自然萬物產生些許興趣的話,絕對是後世之福。


    想要將華夏的文明在少年期重新塑造,加入來自後世數千年智慧結晶的新鮮血液,這不是江寒單槍匹馬能完成的任務。


    他需要借勢,也需要助力,百家之中,墨家弟子的思想觀念是最超前的。


    公族落,士人起,百家待興,墨家如果能占了先機,等到江寒自己培養的人才長大成人,絕對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助力。


    而他需要做得就是,在稷下諸子興起前,先把墨家弟子裏格物致知的風氣培養起來。


    ……


    墨家城堡的演武場中,嬴虔再一次擊敗了一名與他年紀相彷的非攻院弟子。


    苦獲微微點頭, 這個秦國的公子,確實是一個練武的奇才, 比钜子可強多了,加以培養,日後一定是一個一流的好手。


    嬴虔看向場中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臉上浮現了躍躍欲試的神情,拱手笑道。


    “嬴虔想領教前輩的劍術。”


    苦獲見嬴虔有如此勇氣,哈哈大笑,順手掠過身邊一個弟子的闊身短劍,大袖一拱:“請,公平決鬥。”


    嬴虔對苦獲認真的態度十分感動,躬身回禮:“多謝賜教。”


    嬴虔十二歲時曾入軍營,十五歲獲得秦國的黑鷹劍士甲胄,是秦國年輕一輩的佼佼者,雖說步戰劍術與騎士格鬥不盡相同,且苦獲又是墨家弟子中劍術最高的一個,但他依舊毫無懼色。


    “長劍先請。”


    苦獲此話,有兩層含義,一是因為嬴虔的身份尊貴,二是想在武器上讓他一籌。


    戰國初中期,普遍使用的乃是闊身短劍,長劍隻是國君、統帥、貴族和極少數著名劍士才有的,後來隨著精鐵冶煉工藝的提高和鐵產量的增加,到了戰國末期,叁尺長劍才漸漸普遍起來。


    嬴虔覺得此刻要再說什麽未免顯得囉嗦,便不再說話,長劍直刺,一道寒光直逼苦獲當胸而來。


    苦獲眼力極是敏銳,一個滑步側身,人已到了嬴虔的左側,短劍一撩,嬴虔正在疾步轉身的時候,短劍已到他左邊肋下!


    嬴虔驟然間一身冷汗,大喝一聲,長劍閃電般壓下,又順勢一個弧形橫掃,這是快劍的連綿攻擊動作,守攻相連,淩厲異常。


    殊不料苦獲在短劍上撩時步伐已經急速地向左旋轉,嬴虔的長劍回防下擊時,他的一尺劍已經收回,輕靈地滑到了嬴虔左側,非但避開了正麵的弧形劍光,且短劍又迅疾地刺向嬴虔左腰!


    當此攻勢,嬴虔已經清楚必須擺脫這種被動旋轉,他一個蹲身右跳,避開左刺,手中長劍在離地尺許高處劃開一個半圓,身前一丈之內將沒有苦獲的落腳之處。


    這是秦軍的步戰絕技——低攻斬足!


    然則苦獲對戰經驗豐富,反應極為靈敏,嬴虔縱躍蹲身時他已經淩空躍起,短劍劃出,嬴虔後背的帛衣頓時一分為二!


    場中觀戰的墨家子弟都“咦”地驚歎了一聲,速度太快了,短短幾息時間,就分出了勝負。


    嬴虔回身,擲劍在地:“我輸了,多謝前輩手下留情!”


    苦獲拱手笑道:“公子的劍術淩厲,苦獲僥幸一勝,尚請見諒。”


    說罷,將短劍遞給了一旁觀戰的弟子,臉上洋溢著一種舒心的微笑,畢竟像嬴虔這種練劍的好苗子可不多見。


    “老夫曾受人講解,得劍之四說,今日便講與你們。”


    這第一句卻是就讓在場的眾人嚇到了,苦獲是繼墨子、孟勝之後,墨家弟子中劍術最高的一個,而這四劍之說,居然是他聽人講解的,那這人又是何等境界?


    “劍之叁尺,分為四境,乃:利劍、軟劍、快劍、重劍。”


    “利劍無意,淩厲剛猛,無堅不摧,借寶劍鋒利將招式發揮到極致,出劍精準、出手快捷、料敵之機先、覷敵之缺漏而所向無敵。”


    “軟劍無常,招式已經發揮到極致,而追求變化,招招搶攻、式式求變並以變取勝。”


    “快劍無名,十步破簡,一招斃敵,無招無跡,無常無端,玄乎離奇,以快致敵。”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如此境界,不論對手如何、武功多少變換,隻需一劍破之,一劍,破盡天下萬法。”


    嬴虔呆呆的看著苦獲,心中熱血沸騰,一劍破萬法,這是何等豪邁。


    四劍之說,直指劍途大道!


    苦獲初聽黃渭講述時驚為天人,後來得知如此玄妙話語,竟然是出自江寒那個劍道白癡之口,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用了很久才緩過神來。


    以他的境界來看,他應該還在快劍巔峰的階段,隱隱的摸到了一劍破盡天下萬法的邊緣,本以為自己無路可走的他卻被指出了一條路,這條路之後,還有整整一個大境界要走,足以窮盡他此生。


    而嬴虔的劍術堪堪達到了利劍巔峰,雖然在他這個年紀很不容易了,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非攻院的一眾弟子呆呆地坐在原地,他們初學劍鋒,卻已經能夠隱隱感受到這四劍之說的意思,也就是這隱隱感受到,就已經讓他們受益匪淺,也讓他們震撼異常。


    “前輩。”嬴虔抬起了眼睛:“這四劍之說,是何人所創?”


    他已經暗自下了決心,來日若有可能,一定要登門請教,若不教,便拜一天,若再不教,便拜叁天!


    苦獲摸著自己的胡子,思索了一下,為了弟子們的道心,他還是輕輕的搖了搖頭。


    “日後你們便會知道了。”


    ……


    這一日,朝食剛過,江寒便來到了工坊中。


    他今天過來,一是看看麻紙的產出情況,二是要和班昱商議一下工坊的建設,因為科技才是第一生產力。


    匠作坊的規劃,是班昱帶著匠門弟子們建造的,這裏根據不同工種的區別,劃分為五個大區,數十個小類。


    江寒最為重視的,還是“攻金之工”,其中包括將鐵水按一定比例溷合冶煉的冶鐵工;負責製作鑄模和鑄造的鑄造工;做鐵劍的鑄劍師;做箭簇的鑄矢工;最後是做耒耜等農具的鑄具工等五個工種。


    這個攻金之區主要出產鐵製產品,偶爾會有一些鋼製產品,或是兵器,或是工具,或是農具。


    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也是帶動墨家整個匠作坊,乃至於農業運行的基石。


    對於冶煉技術的改進,江寒前世一個門外漢沒有什麽好的思路,但這幾年班昱等人根據他提供一些建議參考,冶鐵的技術已經十分高超了。


    如今墨家的攻金之匠們也麵臨著瓶頸,那就是原料的缺乏。


    班昱憂心忡忡地說道:“目前工坊的鐵礦和木材的儲量都有不足,如今匠人們隻能修補少量兵刃,不足大量鑄造新器……”


    這就是居於深山中的麻煩所在了,山中行路艱難,對於鐵礦石的運輸,一直都是很讓人頭疼的難題。


    “木材的話,暫且從神農山中砍伐,附近有許多林木,至於鐵礦方麵,目前別無他法,隻能通過商會在韓、楚購置一些。”


    春秋戰國時雖然北方青銅文明鼎盛,但產礦地點卻集中在南方,隻有韓國、秦國的中條山、霍山、崤函,以及鮮虞北燕等地有少數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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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周昭王、宣王伐荊楚、伐南淮夷,目的也是為了打通銅路。掠奪這種戰略資源鑄造兵器和禮器。


    《詩.魯頌》曾經歌頌過:“憬被淮夷,來獻其琛,玄龜象齒,大賂南金。”


    這裏所說的南金就是銅,和玄龜象齒並稱,可見對於中原人來說,這是極其珍貴的物品。


    接下來江寒來到的是遠離明火的“攻木之工”。


    木工坊包括負責墨家城堡的測量和營建以及溝洫類水利設施和其他土木建築的匠人;製作弓體的弓人;製作殳、矛、戈、戟等兵器和農具之柄的廬人;製作馬車車輪和車蓋的輪人;製作馬車車轅、車廂的輿人。


    匠人營國,木工是工匠裏最受重視的一個工種,這個工匠區便是他們重新拓展修建的,加固城邑,增修溝渠,乃至於江寒心中隱隱有想法的修建水壩、運河,都需要他們參與。


    江寒對製弓人的要求是,在明年之內嫻熟製弩的工藝,弓體的煣製也不能拉下。


    至於做器具木柄的“廬人”,也在今天得到了一份大訂單。


    “要製作數百根長達兩丈的木柄?”廬人們暗暗咋舌,這麽長的兵器木柄還真是少見。


    江寒點頭:“統統用來安放矛和少量的戈、戟,我要在叁月份之前,能夠得到五百根長達兩丈的酋矛!”


    因為在江寒心裏規劃的兵種裏,戰車兵隻是輔助中輔助,有了長矛方陣,勁弩叁段射,以及卒如飄風的輕騎士後,駟馬戰車的功能已經越來越小了。


    他之所以讓工匠們加緊製作兵器,是因為等開春過後,他要在秦國組建一支新軍。


    最後是織造和設色之工,帛衣這種高級奢侈品墨家暫時做不了,但神農大山中的桑麻很豐富,至少可以滿足墨家弟子們的衣著。


    對於這些掌握了各種工藝的弟子,江寒視若珍寶,一旦這些弟子出山,散落在各地就都是工坊。


    他曾為秦國定下了一個“十年不攻計劃”。


    在經濟上,十年之內,要讓秦國實現一粟一麥的種植,一年兩次收獲,使得人人都能飽食,讓齊國的魚鹽盛於俎豆;讓北燕、鮮虞的牲畜充實廄苑;讓宋魯的五穀、絲麻養育民眾;讓趙魏的皮革裝備兵卒;讓楚韓的鐵石匯入冶爐!


    但在這個計劃中,他卻忽略了一個主要問題,那就是世族,井田製、奴隸製不改,越來越富有的隻能是這些老世族,無論隸農們多麽努力,也隻能達到溫飽。


    七年時間過去了,秦國的發展也進入了瓶頸,土地主和奴隸主的矛盾也越來越激化,各國君主轉移國內矛盾的主要手段是通過戰爭。


    他與秦獻公一拍即合,定下了一旦魏武王離世,立刻進攻河西的計劃。


    因為江寒也需要一股外力來削弱世族勢力,借力打力,等到世族處於虛弱期,再一鼓作氣,深徹變法,等他們反應過來,法令已成,一切的掙紮都是徒勞的。


    天氣日漸寒冷,等到闊葉林全部枯黃,草木凋零的十一月的下旬,一隻黑色的鴿子緩緩飛出了神農大山。


    秦王宮。


    秦獻公坐在桌桉前,看著滿桉的竹簡文書,放下了手中的筆,招了招手,喚來了一個宦官。


    “君上。”宦官躬著腰,站在秦獻公的麵前。


    秦獻公頓了頓問道:“江先生和兩位公子,這幾日可有消息?”


    “回君上。”宦官低著頭:“上次傳回消息,還是在半個月前,江先生似乎正帶著兩位公子研究什麽麻紙。”


    “知道了。”秦獻公抬了抬手:“下去吧!”


    恰巧這是黑伯捧著一封信走了進來,是江寒寄給秦獻公的,信紙的材質十分奇特,似麻非麻,似布非布,信上寫著一句話。


    “君上,麻紙的製造已經成功了,春耕時節,在下將帶著兩位公子返回櫟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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