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離去,是為不忠,我王勿罪樊餘。”樊餘撲身拜倒,淚流滿麵。


    周安王欠身扶住樊餘:“上大夫請起。”


    “六百多年來,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沒天下英才?”


    “上大夫不怪罪王室,寡人便心安了。處置完齊國的事,上大夫便可走……”


    說著,他轉頭對席間的列位周臣說道:“你們若想離去,寡人也不攔你們。”


    周室老臣拜倒一片,周安王猛然回過身去了,偷偷的抹著眼淚。


    好好的天子宴席,哭聲一片,讓眾人一下子沒了興致,草草的散去。


    眾人默默走出了大殿,隻剩周安王默默佇立著,始終沒有回身。


    樊餘陪著田午走出王城的時候,暮色蒼茫的廣場上鴉噪雀鳴,巨大的九鼎像黑色的巨獸矗立在血紅的夕陽下。


    周安王自己敲起的悠長編鍾在王城回蕩,為這個古老的王國唱著悲涼的挽歌。


    “上大夫,到齊國去,齊國需要大才。”田午的聲音在宮殿峽穀中共鳴。


    樊餘木然搖頭:“多謝齊候好意,樊餘的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山林茅屋。”


    他要離開周室,並不是想要另謀高就,而是實在不忍心看到六百多年的大周,就此沉淪下去。


    ……


    田午從洛陽返回臨淄時,燕、魯、衛等姬姓諸侯先後從齊國邊境退兵。


    魏齊兩國的關係也到達了蜜月期,齊國通過外交手段,不費一兵一卒的退了四國之兵。


    齊國的滅頂之災慢慢挺了過來,一連串的事情都發生在幾個月之間,田午終於能稍稍鬆一口氣了。


    不久後,韓文候薨逝的消息傳遍了諸國,其子韓哀候守孝三個月,繼任了韓國國君。


    韓哀候上位後,積極響應魏武侯提出瓜分晉地的建議,並決定年後去安邑與魏國會盟,趙敬候無奈之下也隻能同意前往安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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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晉再次會盟,隻不過這次會盟,三個國家都各自心懷鬼胎。


    田午與江寒回到臨淄後,立即埋頭宮殿反複琢磨稷下學宮的建造格局和江寒的一些新奇構想。


    之後,江寒自任稷下學宮的監造特使,開始了規模浩大的學宮的建造工程,田午也時不時會出現在學宮的建造場地。


    臨淄城大大地忙碌了一陣,到冬日一場大雪來臨的時候,因為凍土,學宮無法施工,臨淄才稍稍平靜下來。


    齊候田午為江寒和上卿國伯、上大夫田布幾人隆重地擺下宴席。


    席間,幾人說到春天的危機、齊國朝堂的變故、魏國君臣的奢腐與洛陽王室的衰頹,都是不勝感慨。


    田午分別向國伯、江寒和田布三人敬酒,激情地褒揚了三人化解齊國滅頂之災的莫大功勞,並且晉升田布為六卿之一,輔助國伯共掌齊國公室政務。


    齊國的丞相之位依舊空閑,這個位置留出來是什麽意思,幾個人都心知肚明。


    江寒和徐弱離開政事殿來到泰豐樓後院時,已經是三更天了,大雪依舊紛紛揚揚。


    江寒本想著連夜趕回孟邑的墨家莊園休息幾天,可是,當他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風呼嘯時,心中一動,回身書房取下長劍,披上黑色鬥篷,大步向院子外走去。


    徐弱早已經做好準備,遠遠跟隨在後麵踏雪走出了院子。


    一場好大的雪,城中街巷已經是雪陷踝骨了。


    江寒踏雪走向城牆,通過方向,徐弱便知道钜子要去看望甕城中的軍營工匠。


    城中征調的國人已經在三天前回家了,隻留下了工匠們打造一批難度很大的精鐵配件。


    臨淄城的西門甕城不大,進入甕城的馬道也隻有一車之寬,裏麵卻駐紮了兩千多名工匠。


    江寒剛剛走到馬道口,恰遇主管翁城安全的前軍主將帶一隊兵士巡視過來,見到江寒連忙問好。


    江寒點了點頭,詳細詢問了工匠們的防寒和夥食情況,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他還是不太放心,又走進甕城,逐一查看了二百多頂軍帳,才走出甕城。


    跟在江寒身後的徐弱注意到他並沒有原路返回,卻拐進了一條小巷,這是臨淄鐵工作坊所在的地方。


    他敲響了秦海所在小院的大門,院中亮起了燈光,隨著一聲開門的聲音,披著裘皮大衣的秦海一臉錯愕的站在門後。


    “钜子?快進來。”


    “深夜來此,卻是打擾了秦大哥休息。”


    “不礙事,快入內敘談。”


    江寒與徐弱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跟著秦海進入屋內,屋內不算寬大,卻是溫暖整潔。


    “父親,誰來了?”隨著聲音,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走進了書房。


    秦海笑道:“钜子來訪,快快上茶。”


    少年是秦海的兒子,名叫秦安,今年十四歲,江寒初見他時,還是一個流著鼻涕的娃娃,如今也成了一個英挺的少年。


    秦安黑漆漆的眼睛不停的打量著江寒,拱手道:“秦安見過钜子。”


    江寒笑著點了點頭,心中不由得感慨時光荏苒,秦安都這麽大了,再有幾年時間,墨家的小輩都能獨當一麵了。


    秦安在燎爐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時利落地收拾陶壺陶碗。


    秦海恭敬道:“钜子深夜來此,一定是有什麽吩咐吧。”


    “今夜我與齊候商議,等到明年開春雪化,學宮的館舍建造就開工。”


    “我這裏沒問題,我們這幫工匠,隨時可以投入到建造中。”


    江寒是稷下學宮的監造特使,秦海順利成章的成為了兩千多名工匠的總管,負責工匠們的統籌規劃。


    “我要你們在一年之內完工。”


    江寒的話,讓秦海臉上一驚,兩個人都明白,稷下學宮的建造是一個多麽龐大的工程。


    六進大宅就有十座,三進宅院百座,普通的宅院更是數不勝數。


    六進大宅是齊國中大夫規格的府邸,隻有對稱為“子”的學派領袖才特賜,尋常名士賜三進宅院,普通士子賜普通宅院。


    按照圖紙規劃,六進大宅第一進是一個大庭院,山水竹草都會具備,很是雅致。


    第二進是正廳,寬大敞亮,陳設華貴;第三進為書房琴室,其寬闊足以擺布他的七八車書。


    第四進為寢室,帳幔掩映,浴室精巧;第五進是炊廚房,足以讓五六名廚師一展身手。


    最後一進是一片後園連同一個偏院,是門客住房,正好做學生們的住處。


    除了住所,還有論政堂、論戰堂、講學堂等十幾處能同時容納數百人的學館,這麽大的工程量,憑借現在的勞動力,想要一年建成,簡直是癡人說夢。


    “钜子…這,工期是不是太緊了一些,如果強征勞役,一定會引起國人的不滿的。”


    秦海眼中滿是擔憂,他怕江寒為了趕工期,鼓動齊候征召大量的勞役。


    江寒搖頭一笑:“秦大哥多慮了,我與齊候商議,要以工代役,鼓動國人的積極性,自然能縮短工期。”


    戰國時期的時局瞬息萬變,對於齊國而言,稷下學宮早一日落成,齊國也就早一日多了吸納人才的資本。


    對於江寒而言,稷下學宮建造完成後,他就可以毫無牽掛的前往秦國了。


    江寒對田午提出以工代役的方法後,田午咬著牙答應了下來,大不了就掏空國庫,自己做一個貧窮的君主。


    這時,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經煮沸,秦安輕柔快捷地將濃釅的茶水斟好三隻陶碗,分置三人麵前。


    然後跪坐在一旁,一邊添加木炭、一邊煮茶斟茶,似乎還在傾聽他們的談話,卻絲毫的不忙不亂。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隻是工錢該如何發放?到哪裏尋找這麽多計吏?”


    秦海再次麵露難色,以工代役,就要涉及到數萬民工的工錢,這麽大的籌算量,至少需要上百計吏。


    計吏是各個城邑具體負責核計各類帳目的,後來被稱作主薄,相當於財務會計。


    江寒記得齊國的首席計吏名為計項,是繼承了管仲之學的經濟學家計然的後代,“計”是他們家族曆代相傳的職位,慢慢地就變成了氏名。


    計項就是算籌之術出眾,年紀輕輕便在齊國有了不小的名氣,當然,秦海對算籌之術也是十分精通,所以才能製造出精細的工具。


    數科是君子六藝之一,每一位卿大夫和地主封君都要學習,若是連稅賦、上計都算不清楚,難保不會被皂隸和大族蒙蔽。


    就算是在軍中為旅帥,不通算學,便不會測山坡高度,不會量河流深淺,不懂統籌輜重粟米,不擅調度師旅人數。


    這時代不比後世,數學有很重要的地位,並不是旁門左道,否則也不會被列為君子六藝之一,士人想要做家臣,首先得算術過關。


    先秦兩漢的數科主要分為: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種,其中許多都實用性極強。


    秦海對形而上學的純算學很感興趣,甚至還成了算癡,精研算學竟至入迷,經常會出現不吃不喝鑽研難題的情況。


    江寒也曾經跟著孟勝學習過,每次看著那些密密麻麻擺了一桌案的算籌,都會密集恐懼症發作,讓人有些發暈。


    算籌實際上是一根根同樣長短和粗細的小棍子,多用竹子製成,也有用木頭、獸骨、象牙、金屬等材料製成的。


    大約二百七十幾枚為一束,放在一個布袋裏,係在計吏的腰部隨身攜帶。


    需要記數和計算的時候,就把它們取出來,放在桌上或地上擺弄。


    對於籌算而言,計算的數字越大,籌算的麵積越大,大數字相乘,水平差的人把籌棍鋪開一間屋子也不稀奇。


    秦海明顯是籌算高手,每次計算精細物件時,他都會把數字分成一組一組進行計算,眼明手快加上記憶力高超,硬是能在半張桌子上擺開了算陣。


    江寒自問做不到,但他也有自己的絕招。


    他前世不少知識已經還給老師了,但微積分等複雜的玩不出來,初高中那點底子還在,可以拿出來糊弄人。


    什麽,你是說用小學乘法表就可以裝逼?然而對不起,江寒悲哀的發現……應該是欣慰的發現,這東西從西周時已經成型了。


    雖然,和後世的順序是反著的,秦海學習的乘法表,是從“九九八十一”開始背到“二半為一”結束。


    此外,在周人的古算經中,勾股定理也已經被發現了,而且還有位沒留下名字的大能列出了日高公式……


    “秦大哥,我倒是知道一種方法,與你們使用籌具計算之法大不相同,並不需要太多的計吏,甚至連算籌都不需要。”


    “钜子這話有些可笑,不用算籌,如何計算?這就好比無舟卻要渡大河,無幹戈卻要近身廝殺。”


    秦海知道江寒的數算能力很強,否則也不會畫出那麽多精細的圖紙,不過不使用算籌的數算方式,他還真是難以想象。


    “秦大哥可以出一道題目,讓我演示一番。”


    “也好,那就我就考考钜子,看看钜子數算的能力究竟有多強。”


    秦海心中對江寒的說辭十分不以為然,索性出了一道偏難的題目。


    “今有國人租聘钜子的田畝,出租頭一年每畝得一錢,明年每四畝得一錢,後年每五畝得一錢,總計三年得一百錢,問出租田多少?”


    江寒微微一笑,果然不去拿算籌,而是起身拿起一根木棍,在書房內的沙盤上寫寫畫畫起來。


    秦海、徐弱、秦安三個人也都好奇的圍了上來。


    秦海的這個問題,用算籌可能會有些麻煩,但用阿拉伯數字和四則運算就簡單多了。


    秦海詫異地發現,江寒果然不用算籌進行計算,而那地上列出的豎式雖然從未見過,但以他多年的算學經驗來看,卻發現其簡便無比,頗有道理。


    然而還不等他琢磨出點門道來,江寒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把題目給解出來了!


    江寒所用的豎式在二十一世紀雖然隻算小學課程中最基本的運算法則,但在公元前四世紀的戰國,卻絕對是一種超越時代的先進科學方法。


    完事以後,他輕鬆地拍了拍手道:“秦大哥,我知道答案了,一共出租了一頃二十七畝,四十七分畝之三十一。”


    秦海心中無數頭羊駝駝飛奔而過,居然被江寒算出來了!還算對了!


    “這麽快?”


    “怎麽可能這麽快!”


    秦海驚呼出聲,他看著沙盤上那些奇異的符號和豎式,對著江寒深鞠一躬:“請钜子教授我這種算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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