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進平躺著,壓著下巴往門口看,左小腿依然被枕頭架起。


    屋裏四名守衛,嚴加看管這個剛剛恢複意識、幾乎沒有行動能力的人。


    旁邊兩個守藥壺的醫徒正在濾藥渣,一鍋新鮮的益氣壯骨湯被緩緩倒出。


    將離摘下手套慢慢走來,揚了揚手讓旁人都出去,與白進隔著炭盆坐下。


    兩人一躺一坐,屋外寒風呼嘯而過,寒冷和炭火與安靜的焦灼更配。


    半晌兒之後,白進終於緩緩開口“我的將士們呢?”


    “隻剩百餘人,魏仲武還活著,是他帶人把你送進城的。”


    白進並不意外,在看到那種毀天滅地的景象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大軍完了,南陽大軍一敗,天秦這一次的南攻就敗了,隻是沒想到僅僅活下來百餘人。


    “活下來的人呢?”


    “在城外。”


    白進歎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麽。


    對於將離的事,他不想問,新垣平和魏仲武轉述的很清楚,事情已經這樣,該考慮的是怎麽繼續往下走,眼下雖然被救,但已於俘虜無異。


    將離看了眼他的小腿,青紫色好像有所緩解,便問“你感覺如何?”


    他搖搖頭,隻道一句“天要黑了。”


    “是啊,”將離明白他的意思,“天要黑了。”


    ……


    ……


    天色晦暗,風雪大作,城外的牆根下縮坐了一百零三名從昨夜的暴雪中幸存下來的士伍,抱著矛戈,用盾牌擋風,他們沒有火,熬不過今晚。


    士伍們埋著頭,身上積了厚厚的雪,絕望地在心裏和家人告別。


    甕城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漏出一絲令人向往的火光。


    城門校尉帶人列隊而出,舉著一圈火把,將這堆待死的天秦兵包圍起來。


    天秦士伍們披著一層雪,齊刷刷地抬起頭,露出一雙雙驚惶又渴望的眼睛。


    “不想死就起來!”校尉大喝道,“快點!棄械進城!”


    有些人沒有猶豫,他們看到了一線生機,丟掉武器,掙紮著從雪地裏站起,再不起來,恐怕就再也起不來了。


    大家都不想死,很快站起了一百零二人,排著隊,在南楚軍的看管下依次進城。


    “你們就這麽進城了?去做俘虜嗎?”


    隊伍停了下來,回頭去看,發現那裏還坐著一個人,魏仲武。


    “那也好過凍死,至少今晚能活!”士伍回道,眼裏帶著抱怨。


    “魏將軍,我們隻是想活命,家裏還有妻兒,我想回家!”


    “是啊,我想活著,我還要回家!”


    天秦士伍們紛紛喊起,並不打算等他們的將軍回話,憤然轉過臉,繼續進城。


    在這種情況下,什麽將軍,什麽俘虜,都遠沒有活下去重要。


    魏仲武喊不住他們,幹脆兩眼一閉,接著埋頭等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瞎堅持什麽,明知這樣固執下去很快就會沒命,也不要入敵城,吃他們的飯,烤他們的火,那是對已經犧牲的數萬同袍的背叛。


    “那個領頭的,”校尉指指他,衝士伍命令道“將軍點名要帶回,不想走就押了。”


    魏仲武被兩人猛力拽起,他掙紮了一下,卻忽然發現自己掙紮得並不用心,看來打心底也是想活,暗罵自己慫蛋,然後半推半就著被押進了城。


    ……


    ……


    士伍棄械就是投降,一百零三名天秦兵正式成了俘虜,被集中看押在一間空置的民宅,滿滿兩屋子人擠在一起,終於不那麽冷了。


    四麵可以擋風的土牆和一盆小小的柴火堆,成為他們可以繼續活下去的希望,即使大門被從外麵插上。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一望無際的黑又籠罩在信陽城上,街道再無一人。


    沒了敵軍也就不用巡守,連城頭上的崗哨也撤掉了。


    城東的救援早已停止,那些到現在還沒從廢屋雪堆裏出來的人,再也不會出來。


    目前城中有大約四萬五千名活著的南楚兵,現存的餘糧可以夠這些人撐三到四個月,如果從明天就開始喝粥,那麽幾能撐半年到更久。


    且先這麽過著吧,將離就不信了,這破雪還真能下滿一整年?


    不過有一件事值得欣慰,城東馬廄裏發現了不少凍死的馬,當場就找來廚子大卸八塊,給全城士伍飽餐了一頓,還能喝上鮮美的馬肉湯。


    將離給白進帶來一碗,他欣然喝下,毫不糾結自己被俘。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連為自己辯解的機會都沒有,活下去,才有機會改變。


    兩人一直沒怎麽說話,隻是默默地喝湯,子旦來看看白進的腿傷,情況不容樂觀,以後很可能會影響行走。


    “能活就不錯了。”白進說。


    不一會兒,魏仲武被人帶來,見到白進當即行禮“參見將軍,將軍受苦了。”


    白進點點頭“兄弟們可好?”


    仲武不甘瞥了將離一眼“苟且活著。”


    “知道了。”


    “將軍的腿傷怎麽樣了?”


    白進舒眉吹吹湯,滿不在乎道“大概要瘸了吧。”


    魏仲武愣了一下,歎了口氣“那末將給將軍做拐,待將軍稍好些,我們就回營。”


    “我們在南岸的大營,應該也沒了。”


    “不管怎麽說,uu看書 ww.uukanshu.om都應回去看看,末將願提前探路,等情況確定,再來回稟將軍。”


    將離皺眉把碗朝案上一頓“在風雪停止之前,你們哪都不許去!”


    魏仲武不滿地瞪他“你說過,等白將軍好了就要放我們走。”


    “我變卦了,”將離擦擦手,“不行麽?”


    仲武指罵道“你言而無信!”


    “兵不厭詐。”


    他說完起身就要離開,魏仲武噌地過去拽住他“那為什麽還要救我們?讓我們在城外自生自滅豈不省事?何必還要浪費一口吃食?你我是敵人!”


    將離慢慢掙開他手,低頭輕笑一下“敵人麽?別傻了。”


    “什……麽?”


    “你還看不出來嗎?在這種可以被稱作天譴的天氣麵前,人與人之間就沒有敵人了,隻能抱團才能活下去,唯一的敵人,就是死亡,你明白麽?”


    魏仲武垂下手,作為士兵,他敵我觀念很強烈,非我即敵,卻從沒想過,人之外的東西也會與人變成敵人。


    他眉心微蹙“你不是說……如果我再見到你,就沒有活路了麽?”


    將離咧嘴笑笑“算我說了大話,忘了便是。”


    丟下這話,隨即出了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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