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雲夢澤。


    江漢之地,河道縱橫,湖泊星羅棋布。


    長江和漢江上遊的泥沙,衝積到這裏,形成一處富饒的農耕平原。


    而其中一處東西窄、南北長的湖沼,被人們稱作雲夢澤。


    湖麵以北是雲夢城,是南楚的一線重邑。


    富商雲集,名流匯聚,夜夜笙歌,晚上還有遊船泛舟。


    湖麵東邊,是一處富饒安逸的小村莊,人們傍水為生,以售賣水產為業,日子過得有滋有潤。


    小船漁網,水鳥浮萍,夕陽下的湖麵波光粼粼,紅暈泛泛。


    目光向西眺望,在落日的映襯下,勾勒出一抹黑色小山一樣的輪廓。


    隱約能看到城牆和望樓,還有日升夜落的旗幟。


    這座城位於湖中高地,四麵環水。


    湖麵上有巡守的船隻,外人想要進城,就隻能乘船渡湖,再接受嚴格的查驗、通傳、允準,才能進入。


    城中樓宇層層疊疊,房屋環環嵌套,連廊穿行,構造巧妙。


    但材質簡樸,都是未曾上漆的原木,造型也極盡簡單,功盡其用,絕沒有複雜的簷角,與湖對岸、花哨絢爛的雲夢城形成鮮明對比。


    這裏是墨家學城。


    一隻小船慢慢接近,船尾一個搖槳的櫓夫,船頭一位青衣公子,帶著隨從,正往學城入口緩緩駛來。


    尚未靠岸,就被一隻巡守船攔下。


    船上三人,頭戴鬥笠,身穿粗樸的麻布褐衣,一人搖獎,兩人佩劍。


    其中一人朝那公子拱了拱手“請問來者何人?因何事來此?”


    公子歎了口氣,他來這墨家學城不知多少回了,回回都要查他。


    上次好像也是這人值守,是真的不認臉麽?


    他客客氣氣地還禮道“南郢昭湛來訪,請見巨子,煩請墨者通傳。”


    那墨者胸口掛了一隻小銅哨,轉身對著城裏吹出一組簡單的曲調,城門上立時有人傳回短促的兩聲“啾啾”。


    這位墨者便又朝昭湛拱拱手“已去通傳,請稍等。”


    昭湛點點頭“有勞。”


    兩條小船就這麽一上一下地在湖麵起起伏伏,聽著黃昏的晚風,等著城牆裏傳來回音。


    城牆全為木質,隻有一層樓高,而裏麵的房屋卻是高高低低,旋階而上,遠遠超出城牆的高度。


    學城就像一座五層的生日蛋糕,每一層都分布著各具功能的房屋。


    層與層之間又架設木梯,有些屋子兩兩之間,還有架空的通道。


    這裏就如同一座學校,人數不多,約莫一百二三十,以南墨為主。


    南墨學者在此處研習墨家學說、著論,墨者不需要仆役、庖廚,他們自己就是。


    自己的生活自己打理,而且分工明確,輪流換班。


    拿劍便可守衛學城,拿筆便能著成文章,拿起木頭和刨子,就能造出一件巧物。


    學城下兩層是住宿和生活區,中間兩層是墨者學習研修、交流辯論的地方。


    而最頂上那座,是墨家學城的藏書閣,收藏著墨家一百多年來的全部結晶。


    藏書閣是一座三層的樓閣,四麵開窗,空間通透,使樓中光照充足。


    昭湛遠遠地望著那邊,迷了神。


    窗邊有一女子的曼妙身影依靠在窗邊,羅裙輕薄,線條柔美,看那模樣,大概是在讀簡。


    她被屋裏的人喚了一聲,轉過身去說了些什麽,笑容嫣然。


    太遠了,昭湛看不清她的臉,但知道她在笑,自己也跟著微微笑起。


    這女子是在兩個多月前來到城中的,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一名婢女,還有兩名佩劍的少年劍客。


    他不知這群人跟墨家是什麽關係,但能在學城中長居,還能隨意進出藏書閣,那定然不是一般人。


    昭湛今年二十五,留著兩撇小胡子,這讓他看起來穩重成熟,飽含教養。


    他是南楚令尹昭群之子,已經成婚且育有兩子。


    南楚令尹位同天秦的丞相,像他這樣地位的公子,又在南郢那種魔都,什麽樣漂亮的女人都見過。


    但像這藏書閣內的,的確少有。


    並不是完全沒有,南楚的幾位公主和一些高官家的女兒也有著不輸她的容貌和氣質。


    可這女子帶著孩子,依然身姿綽約,少女容顏,又多了幾分截然不同的熟韻。


    而自己的妻子,比不了的,更別說兩個妾室了。


    昭湛與女子見過兩次,都是在學城中偶遇,也隻是點頭之交,並無更多言語。


    她的婢女寸步不離,兩個少年侍衛如鬼魅般地潛藏在周圍,對旁人非常警惕,尤其是男人。


    就像現在這樣,有個少年劍客,正抱劍站在屋頂,發帶隨著湖風輕輕飄起,麵朝這邊,盯著昭湛。


    城裏忽響三聲“啾啾啾”,吸引了兩船人的注意力。


    穿上的墨者當即衝他拱手作請“請吧。”


    隨即移開船身,讓他們繼續往前靠岸。


    船靠棧橋,掛了繩,昭湛帶著小廝一前一後下了船,櫓夫在船上等候。


    城門是側開式的,門頂齒輪哢哢,機括聯動,緩緩向兩邊移開,露出一人寬的門縫。


    主仆二人進城後,隨即就有一名墨者在前引路。


    現下正當黃昏,學城裏依然保持著一日兩餐的習慣。


    這會兒,大部分的墨者,都聚集在朝西洞開的大堂中分案用膳。


    一碗稻飯,一碗巾羹,一碟魚醢。


    就是南墨學者幾年如一日不變的晚餐。


    屋裏安安靜靜,無人說話,偶爾傳來碗筷的輕微碰撞。


    屋外紅光一片,夕陽正貼著雲夢澤的湖麵,緩緩謝幕。


    壯闊的餘暉斜斜照進堂內,把稻飯上的每一顆米粒都照得晶瑩剔透。


    每一個人的每一碗飯,都吃得特別有儀式感。


    昭湛覺得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怕是要打擾了巨子的晚飯。


    他們經過大堂門外,沿著連廊,左轉右轉,連上三層,來到一處簡單的小木屋外。


    這小木屋與學城裏的其他小屋沒有區別,一樣的門窗,一樣的簷角,但裏麵住著墨家巨子。


    門邊放了兩個簸箕,曬了些果幹和豆子,有隻三色肥貓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豆子上曬夕陽。


    見有人來了,懶懶地瞄了一眼,沒興趣,又閉上眼睛繼續睡去。


    昭湛見了那隻肥貓,就知道這裏除了巨子還有一人,一個討喜的家夥。


    “昭家哥哥。”


    那人正好推門出來,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昭湛衝她笑了笑,作揖道“昭湛見過公主。”


    “噓——”小姑娘立刻伸出一根手指噤聲,低聲道“別來這套,在這學城裏,可沒有什麽公主不公主的,讓師父聽了去,又要說我嬌生慣養,直接叫我南望就好。”


    “好,”昭湛點點頭,“南望姑娘好。”


    南望這才笑開,單手拎起肥貓抱在懷裏,拎得它喵嗚一聲,抱怨地推了推主人。


    “你來找我師父?”


    “正是,先生可在屋中?”


    “嗯,在後院,快進去吧。”


    昭湛點點頭,欠身目送她離開。


    這小木地處高處,是湖景房,有個後院,視野很好,將雲夢澤一覽無餘。


    小廝在門外等候,昭湛獨自穿過屋子,來到後院。


    院中有一微胖的老人,沐浴著夕陽的餘暉,彎腰坐在石頭上,對著一個木盆,洗碗。


    “昭湛見過先生。”昭湛作深揖道。


    墨家巨子回頭看他一眼,笑了笑,一邊用幹瓜囊擦著碗,一邊說“來了啊,吃過了麽?”


    “稍後再吃,此番前來,實有一事請教,還請先生教我。”


    巨子低下頭,把碗中的水控控幹,用葛巾擦了擦,朝另一塊石頭努努嘴“坐那兒,說吧。”


    昭湛作揖謝過,在那石頭上坐下,開始了他的請教。uu看書 ww.


    兩刻之後……


    “昭湛多謝先生指點。”


    巨子端起木盆,把洗碗水倒進一邊的石水槽,這水槽沿著地形,順勢而下,最終流進雲夢澤裏。


    他拎著空盆,擺擺手道“早些回吧,早點吃飯。”


    昭湛點點頭,欠身退了兩步,才轉身離去,穿出前門,餘光瞥見有人從頂層的藏書閣緩步下來。


    他便停住腳步,去等那人。


    女子看見他,稍稍停頓,微微欠身行禮。


    她的婢女跟在後麵,神情有些警惕。


    昭湛笑了笑,緩步上前,朝女子作揖道“見過夫人,好巧。”


    她神情溫和,輕緩道“見過公子。”


    “你我前兩次見麵都未曾相談,如今是第三次,也算有緣,請問夫人尊姓?”


    女子垂落目光,靜思片刻,淡然說道“我夫姓薑。”


    昭湛還想開口相問,這女子便衝他頷首,隨即走開。


    他又追上兩步,卻當即被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蒼衣少年攔住,鐵麵冷視。


    昭湛隻得作罷,朝少年拱拱手,表示自己無意冒犯。


    等少年跟著那夫人離開,昭湛不舍地笑了笑“薑夫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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