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在九原的最後一天,是流水賬的一天,跟之前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像。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心情,從而影響到他待人的一些細節。


    從早上一睜眼開始,他破天荒地跟衛桑兒道了“早安”,跟服侍洗漱更衣的婢女們道了“多謝”。


    他一身輕鬆地出屋,向途中遇到的每一個仆人道早。


    有人回他,有人發愣,也不知公子今天是怎麽了。


    宋桓見他這樣,都不用多問,心裏早有準備,知道離別就在今晚,臉上掛著不舍。


    將離笑了笑,拍他一下“我會給你寫信,鴻雁傳信,幾日就到了,快得很,到時老甲先生會帶來。”


    “公子放心,”宋桓抿了抿嘴,“仆不哭,仆會照看好府裏的。”


    “對你,我向來放心。”


    ……


    早飯還得等上一會兒,他就到院中打拳消磨時間。


    桑兒過來幫他擦汗,他以前是拒絕的,一把拿過帕子自己擦,今天就由著她。


    “主君今日,好像心情不錯呢,是有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麽?”


    將離苦笑一下,心想說出來怕你哭。


    便說“今天天氣不錯。”


    今天天氣的確不錯,盛夏的白晝,天色湛藍,雲層很低,大團大團擦著頭頂悠悠飄過。


    北境的雨季不比南方,這裏位於陰山南部,不說幹旱少雨,但總歸不是濕潤多雨,頂好的晴天也就多些。


    明明是分別的日子,出現這種好得令人發指的天氣,將離下意識地把它看作是一種暗示,暗示自己這麽做沒錯。


    ……


    仲夏午後,將離小憩兩刻,去市集轉悠了一圈。


    在鄭宅走水之後,人們很久都沒見到他,此時紛紛圍上來作揖行禮。


    將離便與他們寒暄幾句,沒人提起那件事,都避諱,也不會有人傻到去觸他九原君的黴頭,寒暄之詞都是


    “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今日天好,出來轉轉。”


    “吃過飯沒?”


    “吃得很飽。”


    ……之類。


    但將離轉這一圈其實是在鋪墊,,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告訴人們我明天還會來,或者我過兩日再來看看。


    讓人們相信,日後九原君的失蹤和意外死亡,絕對隻是意外。


    接著又去雲中居待了一會兒,謙叔應該是那次事件中最難受的人。


    他和鄭氏的夥計們不明真相,滿心以為夫人就這麽死了,小公子在慌亂中丟失,下落不明,也許是被人撿走或者被奴商偷走。


    大廳裏雖然依舊熙熙攘攘,但人人臉上都不再能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地笑開。


    將離有點無奈,他猜自己走後,這裏的生意估計也會日漸衰落。


    九原鄭氏走不遠了。


    至於小狼那邊,他也早已去看過,不知那孩子聽明白多少,但他似乎和阿冬還有小羆相處的不錯。


    因為見得少,他對將離的依賴也減淡了許多,變成一種好朋友間時常聚聚的感覺。


    每三天一次,城裏就有人往熊苑送去飼料,小狼隻要短暫避開一會兒,就能在熊苑常住。


    宋桓也會帶老甲時不時去看他,直到新垣安通過墨家的力量,幫他找到月氏叔父。


    再之後的事情,將離就管不了了。


    ……


    閑逛一天,他在下市之後回到府裏。


    距黃昏還早,離暮食也還有很長時間。


    衛桑兒給他做了冰鎮柘漿,就著棗餌吃,清新解暑。


    將離端著盤,桑兒拿走一塊餌,兩人一左一右坐在書房的門檻上,無話可說,望雲發呆……


    過後,他來跟老甲做最後道別。


    老東西心情不太好,有些悶悶不樂,將離笑著開導他“要是先生願意,大可來南楚找我玩啊。”


    老甲當然想去,可最近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長途奔勞,每走一步,他就覺得自己的老腿骨頭鬆動一下。


    況且被嬴況砍的那一刀,傷筋動骨,現在痊愈了一半,但右手還是沒有力氣,拎不了重物,估計是殘廢了。


    “也許吧,看我這老命願不願意晚幾年再死。”


    “先生說的什麽話,活到老,玩到老,進棺之前跳一跳,等先生覺得自己可以了,就請北墨令找人送您過來。


    “我和雲娘到時就在雲夢澤畔搭個湖邊小屋,給先生備間湖景上房,天天劃劃船、釣釣魚,泛舟湖上,桂棹蘭槳,人生就這麽回事兒,這輩子也就這麽過去了。”


    老甲笑笑,他很期待哩,也不排除這個可能,想了想,問道“那你這邊的東西,就都不要了麽?全都放棄?”


    將離歎了口氣,輕點一下頭。


    放棄,絕不是一個令人輕鬆的詞。


    乍聽之下,像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承擔的卻是推翻之前全部人生的後果。


    將離此次南下,放棄了自己的封君身份、放棄了王族血統、放棄了作為天秦宗室可以享受到的一切待遇。


    幾代的高爵榮華,無盡的安逸富貴,全都因他一個念頭,隨風飄散。


    就連老甲這樣愛護雲娘的老父親,都忍不住問他“為了一個女人,值得麽?”


    將離對這個世界的權勢本就沒什麽興趣,唯一的牽掛已經離開,自己留在這裏傷心難耐,幹嘛呢?


    他記得發哥在一部電影裏說過的話,現在照搬過來,告訴老甲“放棄愛情的男人,沒有一件事能做得好。”


    此話過後,淪到老甲沉默,他就是那個放棄愛情的男人。


    雖得江湖盛名,瀟灑幾十年,到老了,回頭才發現,自己的人生其實過得一塌糊塗。


    還自欺欺人道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牽無掛,就不會有任人拿捏的軟肋。


    直到金風木雲被嬴況綁架,他更確定了這種想法。


    可他永遠也忘不掉兩個孩子失而複得、重回他身邊的那種涕零淚下,那種強烈的情緒令他震撼。


    而執意孑然一身的人,永遠體會不到這種感覺。


    再後來收了秋子為徒,這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讓老東西覺得,有人依賴自己、想著自己,是無比珍貴和奢侈的事情。


    ……


    拜別老甲,天色已晚。


    將離在房中撐著憑幾,一邊漫不經心地看書,一邊等待身後的桑兒入睡。


    兩人常常這樣,在他無欲的夜晚,就都是這麽度過的。


    書是《東山經》,屬於《山經》,也是後世《山海經》的一部分。


    《山經》上記了很多山,包括方位、距離、植被、鳥獸,有的很詳細,有的三言兩語,就當是個旅遊參考書吧。


    不過看了也不能全都記住,他隻記了沿途會經過的幾座。


    南下行程和雲娘的一樣,先向東,到巨鹿往南,渡淮河,進入南楚境內,再向西至雲夢澤。


    他想遊山玩水來著,可都得等他與雲娘匯合之後,u看書.uukanshu 不過也許就隻能在南楚玩了,天秦是回不來的。


    今晚他本不想多說什麽,但女人的直覺有時就是那麽厲害。


    “主君有心事?”


    他歎了口氣“誰還沒個心事?”


    “說說吧,”桑兒坐起身,靠在他背後,“沒準桑兒能替你解憂呢。”


    “你早點睡,就是替我解憂了。”


    “真的?”


    “真的。”


    “騙人,”她輕拍一下他背,“又在敷衍。”


    “不信就算了,我看書礙到你睡覺了吧,我去書房看。”


    桑兒倏地抱緊他,笑著搖搖頭“才不是,桑兒信,主君說什麽桑兒都信,這就睡了。”


    將離能說什麽,對於衛桑兒,自己是個負心漢。


    其實,心就從來沒給過她,也許隻能算是個采花盜、竊心賊吧。


    對不起了。


    不多時,桑兒開始翻身,還會輕哼兩下,這就是她睡著的表現。


    看著她漸熟的睡容,將離慢慢卷起書簡,滅掉油燈,坐在黑暗中靜靜等著院外的口哨。


    那是公羊丘就位的提示音,將離定的。


    商、角、羽。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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