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你,能承受得了麽?”


    文紓連珠串兒似的說完,輕喘兩下。


    她還從沒一次性說這樣多的話,說得心跳都加快了,就跟跑步一樣。


    新垣平有些愣神,如此醍醐灌頂的一番點醒,讓他瞬間通透。


    醒悟過來這三日的消沉,不過是自己的脆弱,是自己不經世事的幼稚,是一場不值得憐憫的鬧劇。


    不過……


    鼠輩噴子?


    什麽是噴子?


    聽起來指的就是章衝王憲之流,大概是說討厭的人吧。


    “誰?”他突然問,“是誰教你這麽說的?”


    新垣平了解文紓,她家世普通,見識平平。


    自己喜歡她,隻是喜歡那種小家碧玉、溫婉可人的感覺,覺得她是適合做一個安靜的妻子的人。


    但要往深了談,什麽理想抱負,談不了的。


    所以她一定是被誰教的這樣說。


    文紓不回他話,而是從袖中掏出兩隻木球,表麵凹凸,不是標準的球形。


    新垣平奇怪地走來,不明白這又是什麽意思。


    這倆木球在她手裏顯得過大,她舉到新垣平麵前,有些笨拙地單手轉著,小聲說道


    “這樣轉球……對手的恢複是有……有幫助的,平哥哥你……沒事多轉轉,或者用力抓握,每天堅持,若是覺得可以了,就讓人做兩個重點的鐵球……循序漸進,這叫……這叫複健。”


    隨著新垣平一步步靠近,文紓的聲音也一點點小了,到最後聲若細蚊,隻有自己能聽見。


    “是誰告訴你可以這樣做的?李醫師麽?”他問。


    文紓輕輕點了點頭“呃……嗯。”


    他伸出手,文紓低著頭,把木球一個一個朝他手裏放去。


    咚,咕嚕咕嚕咕嚕……


    就這麽倆球,還掉地一個,慢慢滾開。


    兩人同時彎腰去撿,額頭“嗵”地撞在一起,這一聲很響,連屋外偷聽的新垣寧都被驚到。


    文紓被撞得歪了一步,新垣平趕忙扶住她,又立即鬆開手,道歉道“呃,對不起,你沒事吧?”


    “……”文紓有點想哭,是真疼,眼冒金星。


    她紅著眼睛紅著臉,兩眼巴巴地望著他,揉了揉腦門。


    有些氣嘟嘟地碎著步子,去撿起地上的木球,往他右手裏重重一塞。


    “嘶——”


    受傷的右手。


    新垣平一陣生疼,糾結著臉,這會兒換文紓擔心了。


    “平哥哥……我,我不是有意的。”


    精明的姑娘,比如魏秋子,在這時就會猜到新垣平是裝的。


    但文紓太過單純,顯然看不出來。


    中了他的套,捧起他的手,歉疚地關心著,也不會注意新垣平偷笑了一下。


    直到他反握住她,這才覺得誤入陷阱。


    慌忙地抽出手,不知所措,最後弱弱地瞪了他一眼,跑出房間。


    新垣平沒有追出去,隻是看著空空蕩蕩的門口笑了笑,心裏舒坦許多。


    不光是因為和文紓的小曖昧,更是因為那番觸動他心弦的話。


    父親不會同自己說這些,頂多隻會來一句“閑言碎語,聽之過之。”


    話是這麽說,可誰能真正無視那些,就好比給了你一碗熱雞湯,又不給你勺子,還燙得沒法下嘴。


    而文紓轉述的那番話,就像茫然漂泊在大海裏夜航的船,遇到了指引方向的北鬥星。


    他熟識的長輩,大都沉穩厚重,不會這般亢亢不平。


    這是另一種風格,用辭跳脫,立意堅定,誠懇且鼓舞。


    很像那位公子。


    新垣平這麽想著,把兩個木球托在手心,漸漸地可以轉起來了。


    ……


    ……


    宅子的另一端,客室。


    兩個女孩兒一前一後進屋,將離起身問道“如何了?”


    文紓躲在新垣寧身後點點頭,新垣寧反倒有些興奮地說“紓妹妹好記性,公子你說的那些,她居然一字不差地轉述給了哥哥。”


    將離笑了笑,有點佩服。


    這小姑娘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默默無言,雖然沒有主見,但記憶力超群。


    將離說的話,她隻聽一遍,就全部記住。


    “緩過勁兒來”的兒話音,“試問,你,能承受的了麽”這句話的斷句也都完整地複製了下來。


    還有“鼠輩噴子”,盡管不明白意思,但她就是這麽神奇。


    可惜將離沒親眼見識到,若是讓他瞧見,定要用人肉複讀機來形容。


    將離點點頭,又問“那兩個木球給了吧?轉給他看了麽?”


    “嗯。”文紓小聲道。


    “隻要他肯跟人說話,抒發抒發,就應該是沒事了,如果文紓姑娘有時間,就常來與他說說話吧。”


    將離又跟她說了些對新垣平的囑咐,好讓她在日後的溝通中用上。


    其實完全不用跟這種人當麵杠,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們當個屁,然後自己變強。


    日後連打臉的必要都沒有,因為你足夠強了,會發現前麵的路又廣又寬。


    而這些人早已變得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回頭去看。


    廉價的爽感,浪費時間。


    將離說著,文紓聽著,在他喝水的空檔,新垣寧心緒不寧地輕輕拉了文紓的袖子。


    文紓愣了一下,突然後退半步,朝兩人微微欠身“紓兒家中還有事,改日再來探望,先行告辭了。”


    說罷緩緩出門,將離水還沒咽下,話也還剩半句,見她就這樣走了,自己也不好再留。


    “公子……”新垣寧忙喊住他,“今天多謝公子了,是怎麽想到請紓妹妹來說服哥哥的?”


    將離脫口而出“你哥喜歡她啊,看不出來麽?”


    “光憑這一點?”


    “這一點還不夠嗎?”


    他說著就朝門外走,新垣寧小步跟在他身後,低著頭,鼓足勇氣小聲道“那公子可知,寧兒……寧兒是喜——”


    “新垣姑娘,”將離突然停住,頭也不回地說,“就送到這裏吧,出去的路我認得。”


    “可……”


    將離歎了口氣“你也該去看你哥哥了,再會。”


    新垣寧被他撇開,暗自難過,原地發了一會兒愣。


    有妻又怎樣,隻要是他,自己不介意做妾的。


    但這件事比她想得要難太多,有些氣餒了。


    九原君表麵上不說,但回回都在暗中拒絕,不把話說開,是在給兩人留麵子。


    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好難啊……


    哥哥新垣平這會兒倒是出來了,他出來找東西吃。


    一碗加了梅醢的白羹極其開胃,肚子被誘得嘰裏咕嚕。


    見妹妹一個人靠在廊邊,竟像是哭了,自作多情地以為她是為自己哭的。


    上前安慰道“我沒事了,別哭啦。”


    新垣寧紅著眼睛,看哥哥的眼神裏有幾分怨念。


    一道淚水從眼角流下,uu看書 .uukanshu順著臉龐滑落,被夕陽映照成晶瑩剔透的橙色光珠,閃爍在下巴尖上。


    她撅著嘴輕輕擦掉,轉身離開,丟下一個一頭霧水的哥哥。


    新垣平訥訥道“唉,何時開飯啊?”


    ……


    ……


    又過得幾日,學室門口掛出了通告牌。


    包括章衝、王憲在內的幾個士子,因妄自尊大的不良品質,被各鄉三老聯名上報。


    取消春考成績,剝奪弟子籍。


    又因冒充官府吏員、向人索賄等惡劣行為,經縣府令史查證審理後,先受誶,再判髨kun為隸臣,從事公。


    “誶”這個處罰很有意思,放在這幾人身上,大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意味,就是讓當眾把人臭罵一通。


    那個年頭,尊嚴被看得很重,有些人受不了被當眾羞辱,直接自殺,也無怪乎新垣平抑鬱了三天。


    這些士子如果能扛住誶,那接著就要被剃光頭發當隸臣,在官府服雜役,多半是牢隸臣那種要翻屍體的。


    新垣平聽到這些,心裏沒什麽感覺,鼠輩噴子不重要,他不關心。


    他隻知道,這些人自作自受,之所以會突然被扒得精光,全是因為九原君的幾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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