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可以稱得上是千年樹妖。


    將離懷疑十人都合抱不成,一副“我還能再活五百年”的倔強。


    更別提它身上赫然腫著一個人臉一樣的巨大樹瘤,居然五官分明,就像一個被封印進老樹的娃娃。


    然而那獸人史的注意力並沒放在那個樹瘤上,他盯著樹底,那裏鋪滿了斷枝枯葉,在雪地中顯得非常突兀,完全就是新蓋上的。


    “那個……”


    他吸了下鼻子,猶豫地問向同伴“如果洞穴中有蟄獸,那被枝葉遮擋的洞口會有何種跡象?”


    “會有白霜啊。”


    “……你們看那個是不是?”


    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老樹妖根部的斷枝枯葉上,仔細看的話,的確是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那是熱氣遇冷凝結的現象。


    所以樹洞裏有產生熱量的蟄獸,很可能是羆。


    獸人史回來請示了陽元君,不由分說地,嬴況立即止隊,命十人執重弩在前,殺矢上弦,隻待獸人史將這蟄獸引誘出洞,便要將其一矢擊斃。


    關於他們引獸出洞的方法,將離是有些無語的,據說是起源於西周,由一種官名被叫作“穴氏”的人負責。


    具體操作起來,就是先用高強度的噪音把洞裏熟睡的蟄獸吵醒,再用食物的香氣引誘。


    將離覺得這好殘忍,居然跟老媽以前逼自己起床一樣。


    噪音是鼓聲,兩個士伍專門背了兩麵直徑半人高的鼓來,此時已在旁邊架起。


    至於食物的香氣……


    就是烤兔子,兩隻。


    折騰兔子的同時,獸人史將四根長矛接起,做成一根很長的杆子,把樹底那些殘枝枯葉捅捅搗搗,露出一個三角形的洞口。


    這洞是斜開在老樹根部的,上麵是交纏成“入”字形的兩條粗大樹根,下麵是被刨出來的一個深坑。


    鼓聲已經結束兩輪,兔子開始冒香。


    幾人開始往樹洞的方向狂扇氣味兒,將離覺得他們不一定能成,外麵這麽大動靜,裏麵那家夥八成不敢出來。


    但聽獸人史們的意思,在洞口誘獸,以前都是這樣做的,成功率很高。


    嬴況在兔架邊晃來晃去,他身上就是黑熊裘,裘領內側襯著軟軟的貂毛,胸口係繩下墜了一副金環,走起來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等待的時間總是枯燥,又沒帶三個姬,對著樹洞望眼欲穿,金環咯啦咯啦聽得人有些煩。


    白進和新垣安自是默不作聲等在旁邊,他們主要的任務就是陪君觀獵。


    將離忽然看到一個士伍,這人長相平平無奇,是故秦人裏那種穿甲可打仗,脫甲可種地的超級大眾臉,連胡子形狀都和旁邊人一樣。


    而讓將離注意到他的也並不是他的臉,是他的劍。


    他的劍柄和趙無風身邊那個寺人一樣,都用黑布纏裹了柄底。


    但也隻是掃過一眼,將離就被一股焦香味兒分散了注意。


    往兔架上看去,兔身已經開始滴油,再回頭朝士伍群裏找這人時,他就已經記不得那人的臉了。


    在幾張胡形相似的臉之間來回掃視而不能確定,再看他們的劍柄,又都沒有黑布,方才那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將離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見到過那人。


    第三遍鼓聲落罷,洞裏那玩意兒還沒醒呢,守在洞外的人都餓了。


    獸人史們看起來並不急,冬眠中的動物哪這麽容易醒。


    熊的冬眠是一種介於休眠和睡眠之間的深度睡眠,是在冬天食物缺乏時,為了降低身體能耗而做出的調節反應。


    如果食物充足,那它們也根本用不著冬眠,還會出來四處覓食,即使進入冬眠了,受到驚擾或是感到危險,照樣會醒來,比如這時……


    樹底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是順著樹幹爬上來的一樣,有抓撓,有刮擦,有悶咚,還有野獸的歎息。


    最後這聲重重的歎息,充斥在樹洞的空腔中,把裏麵的氣流帶得旋轉,生生吹出幾片混著泥土的枯葉。


    洞外眾人早就戒備起來,兔子已經烤糊了,焦味誘人。


    獸人史說要等蟄獸完全出洞後再放殺矢,其一是怕它受傷驚懼而逃回洞穴深處,那樣它寧可死在洞裏也不會再出來。


    其二是擔心殺矢將它射死後,它自己滾回洞裏,不便於搬運。


    “全部射頭,”嬴況對持重弩的士伍命令道,“身上不許出現一個矢孔,本君要做羆裘。”


    將離強忍住笑,這兩個字還真不能放在一起念。


    就在眾人屏息凝神盯住樹洞時,那裏麵似乎又沒了聲音。


    不知是焦糊的兔子失了效,還是它嗅出了極端的危險,整整一刻的時間,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白進小聲對將離道“要不用用方才那法子?”


    “哪個?”


    “就是公子說的啊,將木塊投進樹洞,讓那蟄獸自己墊著上來。”


    “咱沒有那麽多現成的木塊兒啊。”


    白進朝旁努努嘴“木是現成的,塊兒要自己取。”


    他是想就地伐木,這麽大片林子,還能沒有木塊兒?


    將離想想也好,就要去跟獸人史商量,結果被急衝衝的嬴況撞了一下。


    他跑來從士伍手中搶過重弩,向樹洞上前兩步,對著洞裏就是一發。


    一計悶響,也不知道紮了什麽東西,反正沒有聽見他期待的那種野獸痛苦嚎叫的聲音。


    “再來!”他朝後伸手,喊來一士伍為他遞殺矢。


    一個獸人史勸阻道“公子此番,若是把那蟄獸直接射殺於穴中,是極難將其拖出的啊。”


    嬴況嘖嘴道“那就鑽進去套了繩往外拖,不行就把這樹給砍了,兩百士伍,連個小小的蟄獸也搞不定麽?”


    他說著又射一矢,仍是悶悶的一聲,繼續上弦,再次瞄準。


    另一個獸人史也來勸阻“殺矢威力極大,一旦射壞皮毛,怕是沒法做裘的了。”


    嬴況輕歎一聲,轉身將重弩對準這人,殺矢的三棱箭鏃直直頂在他眉心。


    那獸人史猛地跪地叩首“公、公子饒命,小人、小人說錯話了。”


    將離皺眉上前,白進和新垣安對視一眼,也跟了過去。


    嬴況挑著眉毛,把重弩壓在他後腦“你不是說錯話了,你就不該說話。”


    “小人不說了,不說了……”那獸人史說著捂緊自己的嘴,拚命搖頭。


    將離走來背起手,麵無表情地站在獸人史身後,一言不發,就這麽沉下氣,冷冷瞪視嬴況,他早就煩了這個任性成病的小叔。


    這眼神卻把嬴況看得心裏一震,目光凜凜,狼裘生威,他突然看見了他長兄的影子。


    就在眼前這人的眉宇間、氣度中,完全就是先帝剛剛登基時的模樣。


    是現在坐在鹹陽宮裏那個十七歲的小孩完全比不了的,那小孩兒像他娘。


    嬴況硬是把自己強拉回“這人不是加佑哥哥”的現實裏,撇撇嘴,挪開對準獸人史的重弩,隨意朝老樹的方向射出。


    一矢射在樹洞上方的老根裏,幾乎沒進半支矢身,把那幹癟粗糙的老根射得劈啪巨響。


    以殺矢插入的地方為中心,向四周疾速蔓延著裂開,裂縫越來越長,老根掉了幾片樹皮。


    金錫鑄造的殺矢在高頻顫抖,矢尾開始上下上下極快地顛擺,眾人若無其事地看去一眼,卻發現殺矢的餘振毫無減弱跡象,反而愈來愈劇烈。


    這棵老櫟樹凋零憔悴的樹冠晃動起來,簌簌作響,稀稀拉拉往下掉著鬆動的枝丫,夾著枝上的碎雪,一時間竟如雨下。


    將離最初兩秒還以為是地震了,接著才察覺這不祥的震動是從老樹中發出,當即示意大家警戒。


    最前排的弩兵端穩重弩,嬴況也重新上弦瞄準,士伍們默默拔劍,連一向不感興趣的趙無風,也不安地朝樹洞望去。


    馬開始跺著碎蹄,煩躁地晃腦甩尾打響鼻。


    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入”字形下的漆黑洞穴中,uu看書 .uuansu聽著那裏麵轟轟隆隆的聲音由遠及近,由弱變強。


    洞口的殺矢的振幅越來越大,洞中傳出蟄獸“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聲,毛皮刮擦著穴壁,厚重的腳掌巴拉巴拉踩在土與木的混合物上。


    這是一頭猛獸急於離家出洞的聲響。


    卻突然終止於一聲極其不協調的“哐啷”聲,這種金屬的“哐啷”不屬於這個洞穴。


    裏麵的蟄獸也相當意外,聽那樹洞空腔裏折射出來的聲音,蟄獸像是搗弄了一下發出“哐啷”的東西,重重嗅了嗅,而後就再沒了動靜。


    這種詭異的寂靜來得突然,直到過了小半刻的時間,人們才發現這響動是徹底沒了的。


    大家在警惕的同時,也免不了地要去好奇,都被這黑黢黢的樹洞吸走了目光,嬴況更是平端著重弩,兩步一頓地向前走去。


    將離才不上前,好奇害死貓,他找了棵大樹死死貼緊後背,讓白進和新垣安也退過來。


    他在腦中設想著那蟄獸從洞裏衝出後的情景,有殺矢在前,持弩的士伍又是高度緊張,最可能出現的情況就是那蟄獸剛剛冒頭,就被眾矢爆頭,這是第一種可能——


    而現實情況壓根就沒給將離進行第二種設想的時間,連片的慘叫聲呼嚎而至。


    是從隊伍後方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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