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衍收到周齊邯帶回的調查結果後,立即提審了顧吟楓。


    這是幾個犯人中唯一一個在夜裏睡上覺的。


    但就牢房那種環境,肯定也是沒睡好,頂著滿臉倦意又被帶到戒房。


    這一次,後麵的木箱被打開,審官的案桌上放著一根抽打用的竹條和一副木條束指,火盆裏還插了跟烙鐵,已經被燒得通紅。


    “顧吟楓,本官獲知,雖你對顧氏布莊被盜布帛及前二日的行蹤之供詞無假。


    “但不足以證明你沒有教唆樊諸行惡,且樊諸堅決認定是受你指使,此番務必如實回答,否則……本官將要用非常手段了。”


    顧吟楓在充滿鼠屍味和泄物惡臭的髒濕牢房中熬了大半夜又一個白日,如今卻等到自己將被笞訊的結果,不論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是瀕臨崩潰。


    此時有些無力地跪在地上,已經對自己再做不出半句辯解,竟無奈地笑了起來:“嗬嗬嗬,命中有此劫數,是老天要戲弄於我……”


    “顧犯,現有三人皆供你為主謀,本官最後問你,是否指使樊諸等人闖宅殺人?”


    顧吟楓愣直著目光緩緩搖頭:“縱是官君問我千次萬次,在下也隻有一句話,毫不知情。”


    文衍歎了口氣,衝周齊邯點點頭:“都記下,顧犯吟楓,數問不招,現行笞訊。”


    周齊邯寫好爰書後,起身上前欠身道:“尉丞,行何笞法?”


    文衍依次看了眼三樣刑具,指了指竹條:“先笞背吧。”


    “遵命。”


    周齊邯卷起袖子,俯身拿過竹條,跟另幾個令史小聲交代幾句,要他們將笞訊的情況如實全麵地記下。


    包括選的何種笞具、笞打次數,以及之後犯人是否招供?何時招?招多少?均要一一記下,以備日後審查。


    兩個獄吏進來扒掉顧吟楓的上衣,露出光滑平整的背部,而這背很快將會變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周齊邯又彎了彎竹條,空抽幾下,發出毛骨悚然的鞭響,連空氣都被抽得裂開,光是聽見都令人汗毛直立。


    顧吟楓打了個激靈,微顫著呼出一口氣,緊緊閉上眼睛,額頭涔涔滲汗。


    心裏暗罵:樊諸你個奸人害我,若是於地府相遇,定不會放過你。


    周齊邯站到繃緊了身子的顧吟楓身後,接著高高揚起手中竹條——


    “等一下!且慢且慢!”


    戒房裏的幾人同時朝門口看去,半天都沒瞧見有誰進來。


    隻聽見焦急的跑步聲越來越近,那人邊跑邊喊:“別打別打,讓我問個人先。”


    文衍和周齊邯疑惑地對視一眼,聽出這是九原君的聲音,很快這聲音就到了門口。


    將離氣喘籲籲地衝進來,後麵跟著更加氣喘籲籲的宋桓,兩人一起在門邊順著氣。


    他在前院聽到剛剛的幾聲空鞭,並不清楚是對誰開始的笞訊。


    但不管是誰,都要先喊停,便連蓑衣都沒脫,扔了鬥笠就往牢房區跑來。


    趕到後看見被訊的竟果然是顧吟楓,周齊邯手裏雖然拿著根竹條,但好像還沒開打。


    顧吟楓的後背還是完好的,他隨即暗歎自己來得及時。


    周齊邯放下竹條,戒房中以文衍為首的幾人紛紛起身向將離行禮,齊聲道:“參見九原君。”


    顧吟楓先前繃緊著神經,憋足了氣,始終強拎著意念準備扛受笞打。


    此時被九原君一喊,這種極端的心理狀態忽而沒了承接,咬緊的牙關立時鬆懈下來,撐弦的狀態突然被釋放,頃刻間墜落下去。


    竟覺幾分眩暈,腦袋一沉,幾乎要栽倒,但還是穩住了狀態,也隨官員們的視線一同看向門口。


    文衍上前欠身問道:“不知公子如此奔波,所為何事?”


    將離猛喘了幾口氣,稍稍平複了呼吸,道:“你們都沒查查寧羊這個人麽?”


    “寧犯?”文衍皺了皺眉,“此人昨晚經審,當是明了車裂後果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將離擺擺手:“去,把他提來再審。”


    幾人相顧一番,見九原君話不多說,脫了蓑衣就坐到主審席,猜出此案另有隱情,便不再多問。


    當即命獄吏把顧吟楓帶下,再去將寧羊押來。


    顧吟楓不明所以,茫然無助地看向這個喊停笞訊的公子。


    見他朝自己微微點頭,便也拱手回禮。


    眼下的情況讓他看到一絲生機,也定了定神,開始為剛才差點的失態感到羞愧。


    想想自己還是沒經過什麽風浪的,連根竹條都能把自己嚇得差點兒暈過去。


    封君親審,於規矩不合,但也沒人好說什麽。


    況且還冒著雨匆匆趕來,定是另有發現,連文衍也坐到了側席上,將離喝了碗水潤潤嗓子,等著人犯。


    聽見門外沉重拖遝的腳鏈聲漸近,應該是寧羊被押來了,那是一種快要斷氣的疲憊,將離心裏又多了幾成把握。


    或許有人能扛住問詢,能受住拷打、恐嚇,但絕對沒人能抵擋住不給覺睡的軟性折磨。


    磨他一日身形具憊,不出兩日便會招供,能撐到三日的,都該出現幻覺了。


    寧羊被折騰一宿連帶大半個白天,上下眼皮剛碰上一會兒,就被輪流看守的獄卒敲著門欄給叫醒。


    再不然就是用冰水潑,鬧到現在,不說形同枯槁也近似。


    自己招也招了,判也判了,誣也誣了,不知道這會兒為什麽又要被審,此刻像被獄卒倒垃圾一樣,丟在戒房的地上。


    將離看著這個垂頭喪氣的苦命郵人,心裏些許不忍,可公道不容,可憐不是你挑戰正義的理由。


    將離盯著他很久都不出一語,時間久到連寧羊都忍不住抬頭看他。


    好一會兒,他才開始發問:“寧羊,我再問你,當日與你通錢之人,是否是你所指認的顧氏公子?”


    寧羊戴著枷歪頭跪著,有氣無力道:“他是……顧氏布行的少家主,給了我五十錢……讓我去……鄭宅喊人……還給了我一封假的檢函,說等他成了事……定不會……不會少了我的好處……”


    “這話是何人教你的?”


    寧羊抖了下嘴唇,搖搖頭:“……沒、沒人教我。”


    “是那個眉心有痣的人麽?”


    將離此話剛出,就仔細盯著寧羊的表情。


    雖然他始終垂著臉,但在聽到“眉心有痣”四個字時明顯深吸了一口氣,很久都沒有吐出,直到將離繼續說:“你認識那個人?”


    寧羊機械般地直搖頭:“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你說,是誰給你的五十錢?”


    “那個人,那個人給的,顧……顧吟楓,那個公子。”


    “好。”將離點點頭,“咱們聊聊別的,你家夫人近來可好?”


    寧羊微微抬了抬頭,但沒有回話。


    將離繼續問:“令郎多大了?該上學了吧?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些從學堂出來的孩子,如果令郎能在其中的話,定會學得不錯吧,出口成章,還會被先生表揚……”


    將離話都還沒說兩句,那寧羊就像被一劍戳中了軟處。


    豆大的淚珠啪嗒一聲掉在枷上,他想伸手去擦眼睛,卻是夠不到的。


    “今天我見到你朋友了,是叫阿樂對吧,他剛從趙鄉回來,給你帶了那邊的藥材。


    “聽說可以醫你兒子的病,還說不管有用沒用,先試試總是好的,你的家人和朋友,都等著你回去呢……”


    寧羊哭聲漸起,不是嚎啕也不撕心,隻是邊嗚嗚著邊搖頭歎氣,滿麵通紅,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也擦不掉。


    將離歎了口氣道:“我了解過了,判為城旦的罪行,若知而不糾舉,u看書 .ukansh 則是要連坐的,你妻兒,阿樂,郵驛的同僚,還有你的鄰居,他們若是早就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他們不知道!都是我一個人!我從昨日到現在都還沒有回家,埋在樹下了,那錢、那五十錢我沒拿回家,不關他們的事啊官君!”


    寧羊嚷著哭腔突然爆發出聲,邊喊邊頓著身子,幾乎要癱軟下去。


    “你說他們不知道,其實……”


    將離停頓了一下,直到寧羊放緩了哭聲看向他,才繼續說:“他們也是可以知道的。”


    此時不光寧羊,連將離身後的幾個官員有些錯愕地看著他。


    接著互相對視,眼神中交換的內容隻有一個:九原君這難道是要欲加其罪啊。


    寧羊有些難以置信地糾結著眉毛,連哭都忘了,張著嘴巴任由鼻涕眼淚直直流進去。


    “是不是誣陷別人你心裏最清楚,我隻要一句實話,你若從實招來,他們就不知道你通錢的事,你若堅持不說實話,那他們就知道。


    “不僅知道,還知奸不告,至於是與你同罪還是腰斬,取決於你說了多少實話,十幾條性命,全都在你一念之間,好好考慮一下。”


    將離就像拉家常那樣語氣平淡,像是在與人商量晚飯是吃麵還是吃飯。


    文衍稍皺了一下眉毛,暗想:以情動之是為正,以詐誘之是為奇,他竟用了正奇。


    而寧羊根本就沒有考慮,拚命點頭,猛吸著鼻涕向下叩首,枷鎖重重砸在地上,垂著腦袋卻也碰不到地上,幾番掙紮,隻能帶著哭腔道:“我說、我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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