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君,老朽思來想去,隻先試做了十套範,昨天下午放入爐內燒製,現在這才拿出來。”


    這陶範兩兩一對,各自對稱,麵兒上開了縫,將離瞅著是袖劍滑軌的輪廓。


    看樣子是要將兩瓣拚合起來再注入銅水,等銅水順著縫流滿,冷卻之後再敲碎外麵的陶範,便可以得到一個完整的滑軌。


    將離點點頭:“這麽看來還挺容易的。”


    李恒端起半個範細細檢查起來,又拿了個鐵簽伸進縫隙裏刮刮,皺了皺眉頭:“公子此話過早,這還隻是範,又不是真正的成品,況且……公子請看。”


    他將陶範朝將離遞去,一麵還用鐵簽戳戳指指道:“老朽明白那袖劍的精髓就在於隨時伸縮取用。


    “而那被公子稱為滑軌的物什正是其中關鍵,若此物內壁達無法做到光滑平整,讓劍身不能順暢伸出,這藏於袖中之劍,便毫無意義。”


    “先生此言一語中的,所以這陶範哪裏出了問題?”


    李恒搖搖頭:“陶範沒有問題,請公子看看這範上的開槽,以陶製範,難免生些砂礫、裂痕,這些都不要緊,出模後另行打磨便是。


    “隻是這滑軌本就太過精細,任何細微的瑕疵都會對整體產生影響,隻怕不是打磨所能解決的。”


    突破技術瓶頸的過程必定是艱難的,將離往工坊另一頭看看,那邊是熔煉銅水的鋪子,不過現下好像是沒人,便對李恒說:“不如我們先去找人來注入銅水,先看看情況再說。”


    “今日怕是不成了,本就是驗收兵器之日,工坊裏沒有開工,坩堝爐膛裏又都是冷的,若此時才派人開始熔煉,該是要等到夜裏了,公子可願等上半日?”


    “算了吧,最近晚上還挺冷的,別誤了工匠們回家休息。”


    “那老朽也就先行告辭,待得明日,再趕早來完成這滑軌。”


    李恒說罷便要轉身離開,將離喊住他:“先生。”


    接著到他麵前拱了拱手道:“先生且先慢行一步,我這還有些簡單的東西想請先生找人來幫做一下。”


    李恒聽了此話,剛想囉嗦他兩句,想說他還真把工坊當自個兒家開的了?


    可又想到他早上救了自己一命,便當即收住這種衝動,回禮道:“嗬嗬,公子想做的東西還真是多啊,不知這次又是何物?老朽未必有本事能做得。”


    “做得做得,”將離點點頭,“找一手巧的木匠來就行。”


    將離要做的東西,自然是象棋。


    想那象棋與六博確有互通之處,都是從兵製戰術演變而來,以擊殺對手為目標,講求謀略,而且上手簡單。


    相比配了“箸”“籌”“魚”這些附件的六博棋,趣味性也許稍弱,但勝在棋子類型豐富,走法多變,行棋之間更有如親臨戰場廝殺的快感。


    將離自認前世對象棋略有粗通,隻是一直沒空鑽研,若是能在這裏製出一套來,那以後便也算多了一種消遣。


    他讓木匠拿來幾根一般粗細的實心長杆,按照象棋棋子的厚度,均勻切出三十二枚小圓餅。


    但直接切下的圓餅畢竟生硬粗糙,又在上下兩圈倒了角,再用砂矬打磨幾遍,這才顯得順手些。


    將離找出一塊像是被當成圍裙的粗麻布,在上麵畫出棋格,“楚河漢界”的就不寫了,畢竟又沒有漢。


    如今天秦南楚以嶺淮為界,本準備寫上“秦嶺楚淮”,可兩國近來並無戰事,亦或隻是表麵上的和平,總之自己是尚不了解的。


    如果現在貿然以兩國國界為象棋分界,那便是存在一種將對方當作假想敵的嫌疑。


    別小看這些細節,弄不好被有心人誇大一番,“無心之舉”就變成了“以小見大”。


    自己又是個做封君的,一言一行更要謹慎。


    雖隻是玩樂的棋盤,也極有可能被渲染成“九原君不好好呆在北境封邑,而總想些南境的事情”,若是傳到鹹陽那邊,再遭秦帝猜忌,難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而天秦現下主少國疑,朝政自不在那十七歲的小孩子手裏,將離也不想去摻和了,隻要能讓自己安安生生,招惹那些人作甚。


    一通胡思亂想,將離隻在棋格中間兩道隔得寬寬的分界線之間寫下了“河、界”二字。


    接著把兩方棋種名稱寫下,讓宋桓用漂亮的小篆抄在空白棋餅上,再由木匠刻鑿、描漆,這象棋的簡單雛形就有了。


    將離和宋桓,還有一個木匠,三人圍坐在工台邊上,攤了一桌的工具木屑,完全就是個手工小教室,這會兒已經在台麵上鋪開棋布,開始擺子了。


    本來收拾了東西,準備和兒子一起回家的李恒,見將離這邊這麽忙活,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便揣著袖子站到旁邊伸頭看了一會兒,直到瞧見那些棋餅上的字,這才有些恍然。


    “公子此物……將、車、砲、馬、相、士、卒……老朽大致猜得一二,看是與那六博同為兵製,卻又棋各有類,各司其職,不似六博棋子可梟可散……嗯,隻是棋子甚多,不知該是何種走法?”


    將離朝他樂嗬嗬地看了一眼,這老頭終於也有求教的時候,說道:“先生若是有興趣,我就略說一二,先生請坐。


    “隻是這麻布上的棋格太過簡陋,改日等做好了棋盤,再來好好對弈一番。”


    李恒點點頭,行禮後在將離對麵跪坐下來。


    將離先與他說了些象棋棋子的走法與基本規則,“馬走日象飛天”、“馬走之路砲翻山”,又或是“將不出宮”、“士不離將”、“一車十子寒”之類,不過更多的還是要著手下棋才能細說。


    “有趣有趣,”一把年紀的李恒笑逐顏開,“我看比那六博有趣,這是公子想出來的麽?”


    “嗯,隨便玩玩。”


    “可有取名?”


    將離拿起一顆“象”子往李恒麵前一落,發出清脆的呯響,又道:“象棋。”


    “象棋?”


    李恒想了想:“演象之棋……演兵之法,六博亦是象棋,而公子這象棋,象者更甚,老朽以為,這象棋比之六博,更為大氣。”


    “大氣?”將離笑了笑,“先生請說。”


    “六博棋子可在全盤行走,以圍追敵手、殺梟奪魚為目標,梟散二者因時機轉換而可以相互變通,隻為戰勝對手,可見求勝心切。


    “再看這象棋,棋子各有所守,各循其路,各遵其禮,將與士不出宮,大有大將於後方運籌帷幄之氣勢,當為戰之上者。且聽公子所說,這象棋似是可以和棋?”


    “可以。”


    “既是和棋,那便是點到即止,看似爭鬥,實則求和,可見此棋並不是一味追求勝負。


    “一舉落子妙手回春,一招錯步滿盤皆輸,此種玩法貴在行棋布子本身的樂趣,以智鬥為上、求和為終,境界確是要比六博高出許多。”


    “先生此言發人深省,我從前下象棋的時候,u看書 .uknshu 總也是想著具體的落子行棋,鑽攻招式,隻求輸贏。


    “今日聽聞先生一語,想是自己淺薄了,陷在這棋子相鬥間的泥潭裏,便是贏了也不得甚解,原是要跳出這小小的棋盤,方能參悟象棋的本質。”


    “嗬嗬……公子見笑,這都是老朽拙見,不值一提。”


    李敢此時跪在李恒身後輕聲提醒:“父親,快到舂日了,還要去市集給妹妹買飴糖呢。”


    舂日就是酉時,下午五六點的樣子。


    “嗯?”李恒疑惑了一聲,回頭小聲問向兒子:“今日沒有夜市麽?”


    “今日霜降,是沒有的,下月孟冬就隻有每旬甲日才會有夜市,再入了仲冬就徹底沒有了。”


    “呀,那是要快點,不然你母親又得怪我。”


    李恒著急忙慌地起身,又向將離行禮道:“公子,請恕老朽失陪了,實在是家中有事。”


    “先生慢走,既是家中有事,就早些回去料理吧,我也該走了。”


    與他父子二人道別之後,將離帶著宋桓和一隊護衛離開工坊。


    今日與李恒談論象棋談得晚了些,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幾抹晚霞的餘暉已幾近消沒。


    天地盡頭的九原城稀稀拉拉亮起些火光,隊伍裏也點起火把,眾人開始緩緩回城。


    行至半路,將離猛然想起還與雲娘有約,昨日與她說好了的。


    方才聽李敢說時辰快到舂日,那現在就是已過下市了,今日又沒有夜市,下市之後列肆關閉,市集關門,怕是雲娘已經不在雲中居,真要命,一不小心就放了人家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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