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遙不是不知道姥爺心中的遺憾,隻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那份曾經被當作是玩笑的遺憾竟真的成了老人家的夙願。


    老爺子的大半生,本是雲淡風輕沒有太大追求的。


    然而,就在李牧遙和白曉星考上大學的那個秋天,幾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徹底打破了老人心中的那份寧靜。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飯館裏來了幾個人一口氣點齊了菜單上所有的菜品,因為菜名有著濃鬱的地方特色,他們就邊吃邊追問起那些菜名的來曆。


    老爺子是個熱情好客的性格,加上當天除了他們也沒別的客人,便隨口他們講起了季家祖上的一些故事。


    季家是玉簪村的漢姓大家族,自康熙八年祥雲寺始建開始,祖上就從山東一帶應征而來建設寺廟。當世活佛感念季家對祥雲寺做出的貢獻,特批他們與管理寺廟牧場的蒙古族鮑家在此地建村落戶,共同拱衛寺廟。


    放下別的家族暫且不表,過去的幾百年裏,季家可以說是人才輩出,不管是文學、建築、醫術、廚藝還是手工藝等方麵都取得過一定的成就。


    季老爺子這一支,就屬廚藝最為擅長,相傳祖上有兩兄弟,兄長入寺院為僧廚,弟弟則是被當時的王爺請去做衙廚。


    當時那位衙廚結合當地滿蒙的飲食習慣,將祖上帶來的魯菜技藝進行整合,創出了著名的王府菜係,據傳還接待過許多慕名而來的達官貴人。在之後的百餘年,王府雖然不複存在,王府菜係卻在季家後人的保護下得到了很好的傳承。


    但是這份傳承卻停止在了抗戰時期,當時麵對倭寇,祥雲寺的僧眾連同玉簪村的村民奮起反抗抵禦外侮,季家祖先亦是鐵骨錚錚,被抓之後寧可斷手也不為敵人做一口飯菜,回家後更是將所有帶有文字記錄的菜式技藝還有配方全都付之一炬。


    抗戰勝利後,盡管那位斷手的祖先複原了部分菜譜,可是傳到後來,真正的王府菜係就隻剩下十道菜,這也是季老爺子在此地開了幾十年餐館,菜單上始終就隻有十道菜的原因。


    故事講完,幾位吃客拍著大腿直叫好,說老爺子憑借祖上這份傳承,不去申請當地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實在是太可惜了。老爺子對這個說法頗感興趣,便請他們仔細給說說,還主動給這頓飯免了單,誰成想那幾人所知不是很多,囫圇說了幾句就離開了。


    別人或許隻是有感而發,可老爺子卻往心裏去了。


    季家到他這一輩,早已不複當年的榮光,又因年代久遠,他早就沒什麽執念了。在老伴去世之後,老爺子獨自一人撫育四個女兒成長,除了四女兒季荊還留在農村,其他三個全都在城裏找到正式工作並安家落戶。


    日子過的稱得上是小富即安,但就在那個下午,聽到那幾個人的說法,想到老祖宗幾百年來在村中的地位,又想到迦山山腳下的蓮花塔至今還在供奉著的季家祖先,老爺子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季家的罪人,沒有兒子,沒能延續血脈不說,僅剩的這點手藝上的傳承,眼看著也要止於他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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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不眠的夜晚過後,老爺子找到季荊談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季荊卻把老父親的願望當做笑話在家庭群裏講給幾位姐姐聽,大姐二姐笑過之後一致認為老爺子這樣就是因為年紀大了,否則又怎會把別人的調侃放在心上。


    沒過幾天,她們又親自回來勸說一番,讓老爺子早點關店歇業,免得日後真的被什麽人給騙了,氣得老爺子當晚就喝了一頓悶酒。


    老爺子生了好幾天的氣,深思熟慮之後給李牧遙打了通電話。


    女兒們不支持他,他便把希望寄托在引以為豪的大外孫身上。他希望李牧遙畢業後能回來工作,這樣的話他就能一邊工作一邊學廚,到時候學成之後,要是能報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就更好了,這樣也算的上是對得起季家先祖。


    老爺子其實想的還算很開,他覺得盡管李牧遙不姓季,可畢竟身上還流著一半季家的血,手上要是可以再掌握季家的廚藝,那也算得上是季家的傳人。


    彼時李牧遙正在大學校園裏暢想未來,哪裏會有畢業後回家的打算,更別提回家來學廚這種事了。但他素來孝順,從不與姥爺頂嘴,並沒有拒絕姥爺的提議,隻是說等畢業了再說。


    他當時想的是,或許這陣子過去了,姥爺也就會淡忘了。卻沒想到,姥爺竟念念不忘至此。他更沒想到的是,這通電話之後,自己還沒等到畢業,一切就都變了。


    再說回白曉星,作為被姥爺臨終托付的那個人,她本該是同李牧遙商量著一起去完成姥爺的夙願的。


    可事情並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發展,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告訴李牧遙關於姥爺的身後事,他就大鬧著離開了。


    等到許久之後再聯係上時,李牧遙表現出強烈的抵觸情緒,他不願意聽到與家人有關的任何事情,更不願意提起姥爺一個字。白曉星無奈之下,就隻得一個人去做。


    隻可惜,白曉星從小被姥爺和李牧遙保護的太好了,她根本不具備獨當一麵的能力。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硬撐的這三年,她不但親手把姥爺留下的十道菜譜親手送給了別人,還差點兒把老房子和耕地給賠進去。


    當時她拿著十道菜譜去申請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但因她空有一張嘴隻會說卻不會做,根本就不符合要求,所以她的申請很快就被駁回了。後來,白曉星隻好嚐試去做菜,奈何她完全不具備這方麵的天賦,一道菜都沒做出來。


    不得已,她打著飯館要重新營業的招牌偷偷的在網上招聘廚師,想著找個廚師教她做菜或是代她做菜。因為急著成事,白曉星給出的薪酬非常可觀,以至於應聘的人不在少數,其中還有一位應聘者是街上的老鄰居李豐,白曉星喊他一聲李叔。


    想到熟人好辦事,白曉星選擇了李叔,也正是因為從小就有來往,更是對他沒什麽防備,直接把菜譜交給他讓他還原菜品。她讓李叔安心學做菜,自己努力在學校做家教賺錢給李叔發薪水。


    她當時的計劃是:等李叔學成之後,他們兩個人以合作的名義再次申請非遺。


    然而,這邊的申請還沒有報上去,李叔卻自行在街裏開起了飯館,飯館的招牌和裝修以及主打菜品同季老爺子之前的幾乎一模一樣,白曉星當時在外地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件事,還是季荊打電話說起時才知道的。


    麵對季荊的質疑,白曉星沒敢告訴她自己做了什麽,隻是打電話找李叔求證。那時她得到的解釋是,李叔是應鎮上要求開的飯館,原因是季家的菜早已經成為當地旅遊的一大特色,老爺子雖說人不在了,好在手藝還在,所以出於推動本地旅遊業發展的目的,鎮上就動員他開這個飯館。


    為了打消白曉星的疑慮,李叔還說他希望這個飯店是和她合夥的,言外之意是讓她投資。可白曉星一個窮學生,連學費都是靠獎學金,這大半年來靠做家教攢的錢早都給李叔支付了薪水,哪裏有錢出資飯店?


    沒想到李叔早給她想好了下一步,那就是用姥爺留下的房產和地產入股。白曉星想了想,竟然認為這個方法也算是沒有違背她當時找李叔合作的初衷,便打算用老宅子和耕地入股。好在她當時想到街麵上的房子是他們的家,想著李牧遙早晚會回來,這才沒有把家也搭進去。


    雙方在電話裏商定之後,一切就等著白曉星放假回來簽字了。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沒等白曉星回來,她的“壯舉”就被季荊給知道了。季荊二話沒說,直接越過白曉星,同王雲誌出麵幹預,痛罵李叔一頓之後,把老宅子和耕地冠到自己名下,並告訴白曉星,在她沒回來之前,姥爺留下的這些產業由她幫忙看管。


    或許是出於對白曉星的不放心,季荊又給她打電話說想要用商鋪做些生意,免得她私下裏又被坑。


    這一通霸道的操作直接嚇到了白曉星,她沒有立刻答應季荊的要求,而是偷偷跑回來查探情況。她先是去了李叔的飯店質問他是不是打算圖謀不軌,結果李叔告訴白曉星說,其實季荊夫婦兩個惦記老爺子的房產已久,故意借此生事想要吞掉房產,不然的話,為什麽連老街改造這麽大的事兒都沒有告訴她呢?


    強勢、隱瞞、欺騙、占有……


    巨大的信息量使得白曉星一下子傻了。


    仔仔細細回顧了前因後果,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一隻誤闖狼群的小肥羊。


    就算李叔不懷好意,可王雲誌也不見得安了什麽好心,不然的話又怎麽會慫恿四姨做那些事?


    她害怕極了,也想要解決眼前的一切。


    可越是害怕,她就越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直到前幾天,白曉星實在頂不住壓力,給李牧遙打了電話,可電話裏她隻是哭,根本沒有勇氣說出真相。


    在李牧遙的追問之下,白曉星隻得說自己是因為想念姥爺才哭的。於是就這樣,李牧遙這才決定兩個人在姥爺祭日的前一天回老家,偷偷祭拜之後再各自離開。


    見到李牧遙的那一刻,白曉星的內心防線幾近全麵崩盤。


    她想要告訴李牧遙這邊發生的一切,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而且後來事情的發展又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不管是卷簾門被換掉還是唐沁說的那些話,都讓她覺得這一切越來越說不清楚。


    於是在多重的壓力之下,她暈倒了,把一切都交給緣分。


    ……


    ……


    在白曉星斷斷續續的訴說當中,李牧遙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到她傻了吧唧被人欺騙之後,又慫了吧唧的躲起來哭的樣子。哭過之後她還會紅著眼睛自己給自己加油,再假裝信心滿滿的跑出來……


    然而,白曉星做下這所有的一切並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盡孝,何況這份孝心還帶了李牧遙的份兒。


    所以白曉星搞砸了一切,李牧遙根本沒法生她的氣。


    可是白曉星搞砸了一切,又讓李牧遙根本無從下手。


    他愣愣的看著白曉星許久,總算憋出了一句話:“白曉星,編故事都編不出你這麽曲折的橋段啊……”


    “嗚嗚嗚……”剛止住的哭聲又延綿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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