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景泰三年(1452年)秋,原本應該是熱火朝天的景市官窯廠,如今卻是人影寥寥,一百多個窯口,一大半都是空空蕩蕩的,興許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啟用,這些窯口都顯得有些破敗,磚縫之間,甚至還長出了不少雜草,隨著秋風四處搖曳,顯得頑強無比。


    督陶官趙賈站在官窯廠的大門口,看著廠裏頭赤著上身在忙碌的窯工,臉上的神情凝重無比。


    這些窯工,看似忙碌,卻是無精打采,原本壯碩的身子,如今卻是麵如菜色、瘦骨嶙峋,倒不是因為他們身上有病,而是餓成這樣的。


    事實上,從景泰元年(1450年)起,大明朝的疆域之內,就連年天災,當年七月,應天就發生了大水災,淹沒無數民房民田。


    就在同一年,大名、順德、廣平、保定、處州、太原和大同七府發生了大饑荒。


    景泰二年(1451年),陝西四府、五衛發生了旱災,大名、廣平等地再次發生饑荒;順天、臨洮、解州也發生了饑荒。


    到了今年,先是六月份黃河在沙灣白馬頭決堤,決口長達七十餘丈。緊接著,南畿、河南、山東、陝西、吉安、袁州等地,都發生了大水災。


    而在西江省浮梁地區卻發生了大旱,以至於發生了大饑荒,百姓拖家帶口往北方逃難,就連不少窯工也偷偷跑了。


    這一切,身為督陶官的趙賈當然知道,但他不能攔,也攔不住,他要是敢攔,餓花了眼的老百姓也不管他是不是當官的,把他打死了扔進窯裏,連骨灰都找不著。


    眼下的這些仍舊留在窯廠裏做活的,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就是家中還有些餘糧硬撐著舍不得離開的技術工,就這,還是因為窯廠裏每日至少還能供應兩頓吃食,能夠保證不讓他們餓死。


    但也僅僅隻能保證他們不被餓死罷了,大明朝各地都在鬧天災,哪裏還有多餘的糧食可供人飽食?


    “莫非這真是上天警示,天子無德?”


    趙賈心裏麵暗暗想著,臉上卻是連一絲痕跡也不露。


    這樣的話,身為朝廷中官的他,是打死也不能講的,甚至連想都不能想。


    可他雖然不敢講,但他敢想,因為他並不是景泰皇帝朱祁鈺派到景市官窯廠來督陶的中官,甚至他都不是正統皇帝朱祁鎮派來的,而是宣德皇帝朱瞻基。


    看似經曆了三朝,但實際上,正統皇帝朱祁鎮在位僅僅一十五年。


    正統十四年(1449年),正統皇帝朱祁鎮禦駕親征,攻打日益崛起的蒙古瓦剌部,發生土木堡之變,明軍戰敗投降,傷亡過半,朱祁鎮被俘,兵部尚書鄺([])埜([yě])、戶部尚書王佐等大臣皆戰死。


    土木堡之變,皇帝被俘的消息傳到京城之後,震動朝野。


    為了穩定朝局,孫太後聯合兵部侍郎於謙,扶持郕([])王朱祁鈺登基稱帝,改元景泰,遙尊正統皇帝朱祁鎮為太上皇。


    如果朱祁鎮永遠回不來倒還好一些,可事情總是出人意料。


    景泰元年,兵敗被俘的朱祁鎮竟然被出使瓦剌的使臣楊善給接了回來,嚐到大權在握滋味的朱祁鈺本就不願意太上皇回京,此時也隻能將其軟禁在南宮之中。


    不僅如此,朱祁鈺還接受了太監高平的建議,將南宮的樹木全部砍伐,以防有人越過高牆與朱祁鎮聯係。


    實際上,朝野上下,對於臨危受命登上皇位的朱祁鈺也是褒貶不一,尤其是在正統皇帝朱祁鎮回京之後,他不僅沒有將皇位歸還給哥哥朱祁鎮,反而還將他軟禁起來一事,私下裏更是議論紛紛。


    朝廷內憂外患,就連皇帝也都擔心自己能不能坐得穩皇位,自然也就不會有人在意遠在南邊的官窯廠了,趙賈甚至都懷疑皇帝是不是都已經忘了在景市還有他趙賈這麽一位中官存在。


    也難怪趙賈會覺得,景泰元年以來的各種天災人禍,都是當今天子無德,致使上天也都忍不住降下警示。


    “大人,這麽下去可不是辦法啊。”


    協造催總郎永平是個黑大漢,臉上蓄著一把絡腮胡子,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一臉苦惱地說道,“每日裏都有窯工偷偷逃走,咱們今年的燒造任務,可就要完不成了。”


    “腿長在別人的身上,他們要逃走,咱家又有什麽辦法?”


    趙賈一點也不擔心,他隨手拿起一隻青花留白雕刻海水龍紋高足碗杯,細細地鑒賞了一會兒,又淡淡地說道,“你看看這隻青花高足碗杯,能瞧出什麽來嗎?”


    郎永平身為協造催總,算是督陶官趙賈的助手,在景市官窯廠多年,耳渲目染之下,對於古陶瓷器的燒造也是十分精通,他不明白趙賈是什麽意思,皺著眉頭拿起這隻青花高足碗杯胡亂瞧了幾眼,甕聲甕氣地說道:


    “大人,下官愚鈍,看不出什麽名堂來,還請大人明言。”


    “哎,這是浮梁民窯按照咱家的要求燒造出來的,你再仔細瞧瞧,除了青花略顯模糊,實際上跟官窯廠燒造的瓷器並無太大區別。”


    趙賈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歎了口氣,“那些民窯比咱們更慘,能救一些人就救一些人吧,更何況,這些年來,咱們官窯廠燒造的青花瓷器,也都是沒留年款的。”


    之所以沒留年款,還不是因為皇上換得太快了?


    朱祁鎮在位十五年,但真正親政隻有七年的時間。


    這短短七年的時間裏,剛剛嚐到權力滋味的朱祁鎮哪裏顧得上瓷器更換年款的事?至於朱祁鈺,他還要防備著哥哥奪回自己好不容易才坐上的皇位呢,更是顧不上了。


    但官窯廠裏燒造的瓷器,自然不能還沿用宣德皇帝朱瞻基的年款,於是,幹脆不上年款了事。


    郎永平也明白過來了,趙賈是想著購買一批品質上佳的民窯器,uu看書ww.uukansh 來充當官窯器完成任務,反正宮中的皇帝也沒心思管這些事情。


    如此一來,還能在天災之下,救一救那些苦難的老百姓。


    想到這裏,郎永平又忍不住憂心忡忡起來:


    天災可救,可人禍難防啊!


    事實證明,郎永平並不是在杞人憂天。


    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初,朱祁鈺突然生了重病,將領石亨親眼看到了他病重的情況,認為朱祁鈺很有可能會病重不起。出宮之後,石亨便與徐有貞秘密策劃,準備迎請朱祁鎮複辟,重登皇位。


    之後,二人密稟孫太後,取得了她的懿旨。


    正月十七淩晨四更,石亨、徐有貞等人領軍打開長安門,接著迅速趕到南宮,請朱祁鎮複登大位,史稱“奪門之變”。


    複辟當日,朱祁鎮即廢朱祁鈺為郕王,將其軟禁到西內永安宮,一個月後,二月十七日(一作十九日)癸醜,朱祁鈺死去,死因不明。


    正月二十一,朱祁鎮改景泰八年(1457年)為天順元年。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麽原因,景泰皇帝朱祁鈺在位的時間也剛好是七年,和正統皇帝朱祁鎮第一次即位時,真正親政的時間剛好一樣長。


    而朱祁鎮第二次即位,在位時間也才八年,隻比朱祁鈺長了一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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