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深宮之中,棲霞公主握著筆,在白紙寫下一行行篇章,然後找出最喜歡的一副,反反複複讀著上麵的字句,眉頭漸漸擰了起來,似是心中正有一抹憂愁越紮越深。


    “殿下,這首詞您已經抄了一天了,究竟有什麽特別?”


    見她入了迷,身後一個十五六歲的宮女眨著漂亮的大眼睛湊過來問到。


    棲霞公主回過神來,笑道:“是這闕詞太美了,讓我入了迷。”


    小宮女不解道:“殿下,說起詞句自然是國子監司業秦長敏秦大人最佳,一首《如夢令》深情婉轉,令多少北國少女心馳神往,恨不得嫁他為妻呢。


    還有新進狀元郎,翰林黃正元黃大人的那首《浣溪沙》也頗為難得,被文壇泰鬥佟閣老讚為世間難得之佳作。


    這兩人都曾專門給您寫過詞,可您卻隻是匆匆一讀,便放在一邊,奴婢還從未見您這般入迷呢。”


    聽她提到這兩人,棲霞公主眉頭一展,啞然失笑。


    “綠竹,這你就不懂了,詩詞固然需要優美的辭藻,可最能令人回味的卻是意境。


    意境雖各有不同,卻好像一扇窗,從短短的字裏行間便能讓你看透一個人內心,了解他的格局氣魄,乃至誌向心聲。


    秦長敏的詞雖然優美,可字裏行間盡是細膩婉轉的兒女情長,大丈夫自憐自艾,豈是胸有韜略的英雄應有?觀他之詞便知此人難成大器。


    黃正元的詞句不如秦長敏的優美,不過他的詞中多了幾分狂放不羈,相比秦長敏,意境倒是高遠了不少。


    可此人詞句之中多有感懷,對官場渴求過甚,少了幾分平常心,添了陰鷙權謀,在格局上便落了下乘。”


    “那您抄寫的這兩首詞呢?”


    綠竹指著棲霞公主手上的那頁紙問到。


    棲霞公主一愣,看了看手中的詞句,歎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也看不透他……”


    “您也看不透?”


    棲霞公主將這張紙輕輕擱在桌上,杵著下巴望向窗外的明月,幽幽感慨。


    “滾滾旻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懷古頌今,格調意境之深遠,就好像是一個看透了世間萬物的智者,舉重若輕,淡看生死,那份從容淡定,對爭鋒不屑一顧的出塵之意實在令人動容。


    可是他的另一首《滿江紅》,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十六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涇陽恥,猶未雪。此生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流青山缺。壯誌饑餐南人肉,笑談渴飲黑旗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首詞壯懷激烈,短短幾字便道出了無盡的悲憤和昂揚的鬥誌,大有此仇不報,絕不回頭的無雙氣勢。


    辭藻雖不華麗,對仗也不甚工整,但那一往無前的勇氣卻令人熱血沸騰,久久難以平靜。


    這兩首詞,一首出塵,一首入世,一首宛若飄飄仙人,一首猶如陣前勇將,風格意境完全迥異。


    以詞觀人,無論是用詞還是意境,都無法看出乃是一人所作,可偏偏又的確出自一人之手。”


    說著,棲霞公主突然苦笑一聲,眼波流轉之中似是有些異常的神采。


    “所以我才會說看不透他啊,那個徐銳,究竟是個冷眼笑看蒼生的孤傲之人,還是個胸懷天下的熱血少年呢?”


    聽著棲霞公主自相矛盾的感慨,綠竹似懂非懂地皺起了眉頭,有心想要再問什麽,卻見公主竟然已經望著明月出了神,隻得無奈地歎了口氣。


    就在此時,一個小黃門突然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啪”的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棲霞公主回過神來,詫異地問道:“小安子,你怎麽來了?”


    小黃門抬起頭,哭腔道:“殿下,您快去看看吧,聖上正發脾氣呢,誰勸都不聽,南書房的東西都快被砸光了!”


    棲霞公主悚然一驚,起身道:“是誰惹父皇發這麽大火?”


    小黃門搖了搖頭:“奴婢不知,您快去看看吧。”


    棲霞公主臉色一變,略一猶豫,點頭道:“好,我這就過去,你快起來吧。”


    說著,她已經披上一件大氅,推開宮門,急匆匆地朝南書房走去。


    小黃門爬起身來,臉上一絲愧疚之色一閃而逝,亦步亦趨地跟著棲霞公主跑出寢宮。


    南書房內,宏威皇帝靜靜坐在龍椅之上暗自出神,手指下意識地敲在龍案上,發出規律的“噠噠”聲。


    突然,宮門發出“吱呀”的聲音,被人緩緩推開,棲霞公主娉娉婷婷地走了進來。


    宏威皇帝回過神來,見來的是棲霞公主,冷漠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青梧,這麽晚了,你還沒有將息?”


    棲霞公主朝皇帝款款行禮,眼睛在南書房內一掃,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怪異的感覺。


    偌大的南書房裏沒有一個宮娥、宦官,除了一本奏折被摔在地上之外,也沒有小安子說的那些被砸碎的器物。


    她熟知皇帝的脾性,知道他此刻定然正在生氣,卻沒有像小安子說得那樣發火,可小安子為什麽,又怎麽會有膽子騙自己?


    棲霞公主忽然抬頭,正好迎上宏威皇帝的目光,那冰冷的目光中除了慍怒,竟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是期盼,似是羞惱。


    她心中那絲奇怪的感覺愈加明顯,卻又想不通究竟哪裏不對勁。


    棲霞公主定了定神,走近幾步,拾起地上那本奏折,是一份錦衣衛的密奏。


    按理說這種公文她是不能砰的,可父皇沒有開口阻攔,那便是讓她看的。


    她打開密奏,朝上麵匆匆一掃,頓時秀怒交加,斥道:“堂堂朝廷大員,竟然成群結隊行此下流之事,成何體統?還有錦衣衛,竟連這等汙穢之事也敢送給父皇,當真該殺!”


    宏威皇帝冷笑一聲,擺擺手道:“我朝雖明令禁止官員出入歡場,但國朝風氣開明,上到風雅之士,下到兵勇走卒皆以風流自詡,錦衣衛也不過是按著職責,如實稟報罷了。


    其實這些本是小節,朕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可令朕氣憤的是那小子!


    朕給他出了道題,他可倒好,不但視而不見,反而成天惹是生非,不務正業,大鬧長興道場也就算了,現在又搞出一個什麽‘回春丹’!真是……真是……真是豈有此理!”


    說著,宏威皇帝怒不可遏,狠狠一拍桌子。


    又是徐銳?!


    棲霞公主微微一愣,連忙朝手裏的密揍望去。


    果然,李光祖等人夜宿妓院隻是開頭,這封密揍的主要內容是徐銳的回春丹效果如何奇妙。


    為了具體描述回春丹的效果,密揍裏甚至詳細記錄了嬋娟閣裏發生的所有細節。


    在看到徐銳那首《臨江仙》後,棲霞公主便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生出一絲好奇,私下打聽了一翻,不僅挖出了他的另一首《滿江紅》,也知道他精通醫道,曾自製仙藥救了肖進武一命。


    隻是沒想到他竟這般無恥,放著救人性命的仙藥不做,偏偏去做這等禍害女子的邪藥。


    棲霞公主又羞又怒,滿臉通紅,心道看來這個徐銳不單孤傲、熱血,還是個滿心雜念的下流胚子!


    隻是轉念一想,她又有些奇怪,父皇一向胸懷天下,就算那徐銳有通天徹地之能,就算他不務正業,誤入歧途,可與天下相比也隻是小事一件,如何值得父皇大動肝火?


    似是看出了棲霞公主的疑惑,皇帝雙目微微一眯,淡淡道:“子不可不教,路不可不引,朕實在不願見那小子成天被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所惑,一身本事白白浪費。


    聽說你四哥和那小子相熟,去給你四哥帶句話,收了那小子的回春丹,令他好好反省,別再成天東遊西逛,遊手好閑!”


    “子不可不教?”


    難道父皇已經將那徐銳看作了自己的子侄?


    棲霞公主微微一驚,正要答應下來,可就在此時,她突然不經意地瞥見父皇的眼神有些躲閃。


    這個眼神像是一道驚雷重重擊在棲霞公主心頭,一瞬間她福至心靈,水到渠成,終於想通了一切。


    為什麽小安子要騙自己,為什麽今晚的南書房如此奇怪,為什麽父皇不同尋常。


    這一切都是一個局!


    父皇根本沒在生氣,或者說他隻是有一點生氣,但氣的並不是官員出入妓院,也不是徐銳不務正業,而是有神奇的回春丹竟沒有第一時間獻給他!


    在帝王看來,天下都是他的,那麽有了好東西理所當然也該是他的!


    從小安子來找自己,到揮退所有的宮娥、宦官,再到地上那封本不該由自己閱看的錦衣衛密奏,這一切都是父皇故意安排的,目的就是為了徐銳的回春丹!


    回春丹藥效特殊,又經過嬋娟閣這一鬧,明日一早必然轟動全城,父皇不好明著張嘴,這才花心思弄出這麽一係列怪事。


    她可以想見,以四哥的聰慧,uu看書 .隻要自己這句話帶到,他立刻就會找徐銳要了回春丹,然後完完整整地送到父皇的龍案上!


    難道回春丹真有那麽重要?


    值得一位胸懷天下的帝王挖空心思,猶抱琵琶半遮麵地給最心愛的女兒下套?


    那麽,能製出這等邪藥的徐銳又是什麽?


    他簡直就是個魔鬼啊……


    棲霞公主心神大震,臉色蒼白。


    宏威皇帝一看便知自己這位聰慧的女兒已經看透了玄機,心中不禁暗自歎惜。


    “青梧啊青梧,你這等年紀的女子,又怎懂得青春不再,每日對著這後宮三千佳麗,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苦惱?


    那回春丹簡直就是濟世良藥,朕是誌在必得,徐銳那小子雖是神奇,奈何還欠敲打,今日便隻能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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