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二十一年,五月飛雪,八月入冬,長江冰封,兩廣積雪三尺。


    整個世界都裹上了素白,有的不是雪景的壯美,而是哪怕早有預防,提前兩三年準備,依舊會有無數人凍死在這個寒冬。


    而長達八個多月的凜冬,最直觀的重擊不是寒冷,而是饑荒。


    一整年的糧食欠收,大部分地區甚至顆粒無收,對於老百姓來說是絕望的,也就是如今與以往不同,官府早有準備。


    可準備再多,極端氣候下的人類,總是渺小的。


    紫金山大戰早有預告,可八月初八這一天,卻沒有多少人能來觀戰,南京的雪足有五六尺厚,比人還高。


    上上下下忙於救災。


    忽然的大雪之下,也不知道昨夜倒塌了多少房屋。


    徐階負手而立,看著人間的悲泣,並沒有什麽感想,心中所念著,不過是——這才隻是開始罷了。


    “小冰河時期,你們還來不及梳理龍脈,是一定會發生的,即便沒有外族入侵,哪怕你們眾誌成城,也會很難熬。”


    張執象的聲音從山下傳來,踏雪無痕而至:“總該經曆過了,才明白世界不止有眼前的利益,存亡從來都很關鍵。”


    “修玄黃大典也好,長生革命各種改製也好。”


    “說一千道一萬,不如一場大雪來的讓人幡然醒悟,明白自己正處於怎樣的曆史節點。”


    徐階轉身,說道:“你半步光明了。”


    張執象點點頭:“自從三豐祖師告訴我應當在這一年決戰後,我就隱約明白了,當這場寒流卷席南北,冰凍三尺時,我也感受到了最真摯的人心。”


    “他們迫切的希望我們這一戰有個結局,希望有人能夠領導他們,走過這場浩劫。”


    徐階:“為何選的是你?”


    張執象平靜道:“因為我是應劫而生,十五年前,我師兄便預測到了大寒即將來臨,‘得一仙人可救世’的讖語,有很多年了。”


    “我雖然不喜,但愈演愈烈是事實。”


    “南極一戰,俘虜七十二凶獸,決定將它們遊行的時候,便已經在主動布局了。”


    “哪怕是江南的百姓,嘴上不說,心中也認可了我這個仙人。”


    “這場大雪擊垮了他們的心理防線。”


    “他們需要救世的仙人,需要不講道理的偉力,而不是什麽製度之爭,更何況,南北之爭向來都是不相上下。”


    徐階表情有些複雜:“明明倡導覺悟,最後卻靠愚昧贏了。”


    張執象卻搖頭:“你搞錯了,不是愚昧,而是習慣,他們習慣有一個聖王出來,破除一切迷昧,帶領他們前行。”


    “而當沒有聖王的時候,他們自己就會誕生聖王。”


    “這是擇優機製,而非愚昧。”


    “我贏你,是領先了時間,我贏你,是你在步步學我,始終落後一步,非到必須選擇的時候,這些微小的區別沒有影響。”


    “可一旦到了最終選擇的時候,他們知道,是我在最前麵。”


    “僅此而已。”


    “你所謂的愚昧,分辨了真假。”


    徐階抬頭望天:“一步慢,步步慢,可不等你講清楚那些道理,我又如何能領悟要害,成為完全體的白蛇化身呢?”


    “一直的相持都是假象,你的勢早已悄然積起。”


    “這就是與天對弈的感覺麽?”


    顯然,徐階說的不是張執象,而是這方天地,這條世界線的這方棋盤,包括張執象的穿越時間,都是積累起屠龍之勢的妙手。


    “大明不過是棋局的一角而已,最終幾個角的力量聯合在一起,才是將你真正屠龍的時候。”


    “是嗎?”


    徐階笑了笑,進入長生文明不過是開始而已,他已經知曉了那幕後的棋手,接下來的勝負,還猶未可知。


    “雖然我已經不在意這一角這一局的輸贏。”


    “但也不會拱手投降。”


    “希望你在天子之學裏麵拿到了足夠多的依仗,讓你可以真正成為仙人,否則,你們提前慶祝的盛世我可就收入囊中了”


    鐵路,飛機,輪船。


    自南極一戰後,又有四年時間,哪怕北方的朝廷有所克製,工業發展依舊是煥然一新,江南更是突飛猛進,比完成一個“五年計劃”還要誇張。


    白蛇的力量在影響這個世界。


    上到科學家,下到產業工人,他們在研究工業的時候,都有如神助,一切做起來勢如破竹,十分順暢。


    甚至在去年,江南大學研製出了第一台計算機。


    並非是拔苗助長,而是徐階徹底解放了大明的生產力,讓過去的理論沉澱最大可能的化為實際應用,而北邊又因為錢家交出的天官之學,又有墨家交流技術。


    大明的科技工業水平,已經無限接近二十世紀中葉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工業麵貌”。


    江南這幾年翻天覆地的變化,對人心有著最基本的衝擊,城市內不斷拔地而起的高樓,川流不息的汽車所代表的鋼鐵洪流。


    電影帷幕的使用,全新的文化氛圍。


    一切,都是那麽震撼人心。


    沒有改朝換代,卻告訴人們今非昔比,至於個中好壞,根本來不及細品,人們連消化時代的更新都顯得吃力……


    一切的未知,提供了盲目的崇拜和認可。


    但。


    一場大雪毀了一切,畢竟隻有四五年的時光,加上嘉靖六年以來的十年積累,也隻有十五年時間,工業化主要還是在城市布局。


    而廣大的農村地區,還來不及改變生活方式。


    相比於北方在農村的基礎,並早早防雪,做足了準備,江南的農村根本不認為有一天自己的房屋會被大雪壓倒,根本不認為長江能夠冰凍三尺。


    昔日方便無比的自來水管滴不出半點水來,許多水管都已經凍斃爆裂。


    引以為傲的鋼鐵汽車,連火都打不起來。


    昔日幾百米遠的菜市場、超市成為了無法抵達的彼岸……越是龐大的城市,越是分工明確的社會,承受災害時越是艱難。


    例如這應天城內,相比於張執象最早到來的嘉靖六年,人口已經從兩百五十萬變成了如今的八百多萬。


    一座八百萬人的城市,被大雪封印時。


    數不完的人間悲劇,便要輪番上演……


    寒潮從五月就開始了,但真正爆發時,所有的準備依舊被輕鬆擊垮,這幾天過來,世間的心情一如那無盡的白雪。


    “他們期待你使用仙人的偉力,你卻沒有救他們。”


    “上百萬的人會在這場寒潮中喪生。”


    “而你卻無動於衷?”


    徐階已經開啟了全力,四大基本力的大統一場狀態,他不會給張執象任何戰鬥中練手突破的機會,而開戰之前,依舊不忘擾亂他的道心。


    張執象知道徐階在做什麽,但依舊看了眼南京城。


    “生死不由人,重大災難當中,不可抗的自然偉力當中逝去的人,他們都是喚醒眾生的菩薩。”張執象眼中是慈悲。


    “荒謬!”徐階嗬斥當中已經動了。


    “人定勝天,從來都是自性,而非自信。”張執象平靜的應道。


    “虛偽!


    ”整個空間已經被徐階掌控,張執象僅僅因為明靈珠而有一片“清淨之地”,但無妨,他會帶著天地的力量擊碎這片清淨!


    “不,是偉大。”


    張執象的目光放遠,在那廣闊的中原和北方,沒錯,江南是從來沒有經曆過,所以沒有準備,可是,南方才多冷,北方又有多冷呢?


    那是滴水成冰,那是風刀霜劍啊!


    在那裏,是早就知道浩劫的堅韌,是冰天雪地裏,要燃燒天穹的鬥誌!


    人定勝天,從來就不是自信,從來就是自性,萬眾一人,失誌不渝,在京師的天壇,那零下五十多度的冰雪中,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羅天大醮,那裏,已經持續了七天七夜,無數道士凍斃於風雪當中,為的,可能隻是想讓這場寒潮弱那麽一兩分。


    杯水車薪,卻義無反顧。


    每個人都在咬牙堅持,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天地的浩大,但卻沒有人放棄,不同於江南的喧囂,那裏的沉默,讓天地都害怕。


    張執象緩緩閉上眼睛,沉默的光景發生了變幻。


    那是百年後的末日。


    崇禎元年,大旱,北方赤地千裏。


    崇禎三年,大寒,大饑,餓殍無數。


    崇禎四年,大寒,凍死無算。


    崇禎五年,大雪,大旱,蝗災四起。


    崇禎六年,河南、江西、雲滇大旱,中原之地十室九空,夜夜鬼哭。


    崇禎七年,北旱南水,飛蝗遍野,多地大饑。


    崇禎十年,兩京十省滿飛蝗,兩廣雲貴盡水澇,湖南湖北凍煞人!


    崇禎十一年,大旱、大蝗、大饑、大水。


    崇禎十二年,大旱、大蝗、大饑、大饑。死人棄孩,盈河塞路!


    崇禎十三年,大旱、大蝗、大饑、大亂,人相食。又疫疾大起,朝發夕死,遍地鬼城。


    崇禎十四年,旱、蝗、水、疫。


    崇禎十五年,大疫,南北數千裏,北至塞外,南逾黃河,十室鮮一脫者。旱、蝗、水。


    崇禎十六年,山河破碎,大明鯨落。


    ……


    四萬萬生民同泣,七大洲萬族同悲!


    神州陸沉,丁口十不存一。


    商洲破碎,殷地安亡族滅種。


    數千年朝中之寺盡數摧毀,四海生民皆遭奴役。


    人口清除倒懸於頂。


    文明毀滅危在旦夕。


    如此的一切,如此強烈的情緒,他又如何感應不到?


    “徐階。”


    “非是為一國一族之榮華,實為九州萬民之乞活。”


    “大明,長鯨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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