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瑄目送著左弗上了船,海波蕩漾間,船慢慢消失在港口的同時,心底無端生出了一絲鬱鬱以及空落感來。


    他為靖國公擔憂,也為左弗感到難過,可此刻占據在他心口最多的卻是一種挫敗感。


    果然,即便如左家這般功績亦不能抹除人心中的猜忌嗎?這一刻,張景瑄想起了曹操,嘴邊劃過一絲無言的嘲弄。


    忠於漢室的曹操被“猜忌”二字逼著走向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路,可他最終還是未能跨過世人的目光,隻當了魏王。而他這個致死的“王”卻依然被人罵成亂臣賊子,千百年來以“奸人”的麵目出現在世上。


    也不知孟德公泉下有知,是不是會後悔當年的決定?人心啊!果是難猜也最靠不住的!


    張景瑄慢慢轉過身,海風帶來鹹腥味堵得人心慌。作為百年家族的繼承人,他從父親兄長那已聽到了許多陰謀詭計,亦學會了“臣”之道。


    而這些從小被灌輸的東西令他心煩,有些事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不想去懂。隻是當看著左弗那掩藏在眼底的痛苦時,他隻覺胸膛那顆心髒似被什麽束縛住了一般,纏得他很不舒服,有點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此刻,他心裏還有個疑問:左弗是否想過,那個幕後黑手有沒有可能是天子?


    張景瑄不大相信這世上還有人敢這樣明著借機發揮搞左家。畢竟,掌握錦衣衛與左家軍的左家已是龐然大物。雖說朝中無甚根基,但因護國之功以及左弗的才幹,在百姓聲望中很高。


    想要扳倒這樣的人,那可是需要很謹慎的。更別提,自陛下登基以來就一直厚待左家,如果要動手,是得掂量下的。不然,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被聖人察覺的話,那下場怎一個“慘”字了得?


    可如今周氏戶籍被改,老鄰居全部遷居不知所蹤……


    或許有人的確想借周氏母子看左家笑話,但絕對不敢這樣操作,除非是那一位給了暗示,睜一眼閉一眼的話,那人的膽子就會大起來……


    張景瑄這幾天都在琢磨這事,而在剛剛,在得知靖國公被刺,生命垂危後,他更覺自己被安排來瓊州或許也是有深意的。


    分而治之,既全了君臣情誼又能分散權利……


    這是很高明的做法,那位當真有成祖之風啊!


    隻是……


    想起左弗的性格,張景瑄懷疑,若是左弗知道了真相會不會心生怨恨?與左弗相處這久,他發現在左弗的思維裏完全沒有天地君親師的概念。


    她覺父母應孝敬,師長應尊重,可卻不應盲從。


    這也符合她一貫的作風。從她當官以來,她似乎也未盲從過官場的規矩。


    所以……


    若知道了天子借其他臣子之手,順勢分化左家,她會怎麽做?尤其這個“順手而為之”的結果已超出了天子預測,造成了左大友生命垂危,她會怎麽做?


    張景瑄抬頭望向天空,這一刻,心底生出的陌生情緒令他困擾。他為何要去好奇左弗會怎麽做?難道自己是在期待什麽嗎?


    海鷗盤旋著離開,所有出港的船最終消失在海平麵線上。


    飛剪船的速度很快,三天時間左弗便到了上海。到了上海後,又連忙雇車,花了一天工夫便從上海趕回了南京家裏。


    “大姑娘回來了,大姑娘回來了!夫人也回來了!”


    宅子裏的奴仆們沸騰了起來,左奎健步如飛,衝出府外,一見左弗真回來了,當下便是老淚縱橫,道:“大孫女,你可算回來了!快,快隨我進去,你爹他,你爹……”


    “公公,夫君怎麽了?!”


    劉茹娘幾乎站不住了,聽了這話隻覺腦子嗡嗡直響,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需要兩個人左右架住她,才能勉強站立。


    左弗不敢耽擱。


    如果周氏在匕首塗抹了什麽東西,那很可能造成破傷風!要知道,這在後世的死亡率都是很高的!


    她立刻衝了進去,來到左大友居住的院落前,一大群禦醫站在院裏,神情不但憔悴還很憂愁。


    左弗的腦裏空了。


    其實這一刻,她形容不出來自己有什麽感覺,好像腦子都是空白的,她隻是憑著本能在行動。


    “啊,鎮國公!”


    禦醫們見到一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走進來,不用猜便知來者是何人了。


    “我父親怎麽樣了?”


    左弗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詢問。


    “傷口我等已仔細處理,還灑上了安順候送來的消炎藥。真是老天保佑!就差那麽一點點就傷到心肺了!軍中軍醫已用您所教的縫合法將傷口縫合,還用上了您留下的藥粉,安順候又送了些口服的藥來,總算將病情穩住。


    隻是這幾日,uu看書 uuanshu 不知怎了,國公爺忽然就開始昏睡,又發起高熱來。我等又繼續給藥,但效果不理想,時好時壞,這兩日國公基本沒醒的時候,我等擔心是不是匕首上擦了什麽東西?”


    左弗已進了內室,見左大友雙目緊閉,躺在床上,臉色蒼白。


    她來到床前,一聲“爹”還未叫出口,眼淚已掉了下來。


    這個便宜父親與自己的關係或許不如與劉茹娘那般親厚。事實上,這些年她與他聚少離多,便是書信往來都因路途遙遠而變得艱難。


    二人身上都積壓了太多的責任,尤其是左大友。掌握著左家大軍以及錦衣衛的他,時常連吃飯的時間都沒。


    年輕時負傷太多,早就傷了根子。前些年雖請名醫調理,可到底根基傷了又上了年歲,調養效果甚微。


    左弗上輩子無牽無掛,父親二詞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可在這個時空,眼前這個躺在床上,頭發花白的男人卻是給了她父愛體驗的人。哪怕相聚再少,她都不會忘記,在清軍南下時,他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將自己送走,免遭意外。


    而現在,這個給了她溫暖的人卻躺在這裏。臉色蒼白,呼吸微弱,生命似已在他身上流逝。


    眼淚順著臉龐滴落,她顫著蹲下身,握住左大友的手,低低道:“父親,女兒回來了……我不會讓您死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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