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隱年歲不大,實際上比陶潛本身還小個幾年。


    但撞上天軌機緣,借夢遊之機,曆經底層數百凡民的各色人生,導致心性比陶真人要滄桑許多。


    初見他顯露真身怔了怔,很快便反應過來,動念收回咒力。


    旋即認真打量陶潛,在兩件祖神異寶處停留最久,而後才回道:


    “怪不得鄭某瞧那無垢大師頗是不對勁,原是靈寶陶真人假扮。”


    “都說陶真人乃道門第一天驕,如今一見果是如此。”


    “方士兩位道化境老怪、大自在寺、魔佛寺、修家、妖神、孽宗……這般多勢力,皆對真人下了通緝令,尤其不少強人都去了新月,如孽宗諸葛青衣與修家修仲琳,這二位至今仍停留在新月省內搜尋真人下落。”


    “真人倒是膽大,竟假扮一南海佛子,混入錢塘。”


    “須知錢塘如今乃魔佛寺地盤,有空蟬、屍毗、蓮殺三尊羅漢鎮守。”


    “尤其是那蓮殺羅漢,真人可知你與他有著不小仇怨。”


    說到此處,鄭隱故意頓了頓。


    見陶潛麵上生出好奇之色,接著便繼續道:


    “蓮殺羅漢有一愛徒,道號【豔屍菩薩】,佛妖魔三法兼修,被蓮殺羅漢視作是衣缽傳人,更有打算將來要借她身軀來度那道化大劫。”


    “隻果實還未成熟,卻被陶真人與百禽僧聯手壞了去。”


    “豔屍菩薩被啃成一具皮囊,元神雖獲救,轉修卻要耗不菲代價,若讓蓮殺羅漢曉得陶真人在此,隻怕不顧一切也要殺了你。”


    “不過真人手段通神,想來也不怕蓮殺,適才真人窺我根腳底細的法門,是否為佛門【宿命通】?”


    驟聽得一樁舊聞秘辛,陶潛眉頭一挑。


    而後,回道:


    “非也,另有妙法罷了。”


    “至於蓮殺羅漢,我與他因果早在南粵便已了結,若他枉顧命數要殺我,怕是要自食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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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潛剛說完,鄭隱目光點了點兩件祖神異寶。


    又徑開口,問道:“真人此來,可是為了妖妃元明真所攜【春秋輦】?”


    陶潛麵色漸異,但仍回道:“既是,也不是。”


    鄭隱聽完,麵色更加肅然,又接著發問。


    且這回,問了個頗大頗繁旳。


    “如今暫時執掌錢塘之人,是那程羅漢,以及其背後的魔佛寺。”


    “有一支名為【含山軍】的起義軍在邊境處侵擾,其首領喚作李忍,乃是含山寺本代佛子,含山寺雖遭魔佛寺擊敗,但如今已得佛門另一大宗【金剛寺】的支持,已有卷土重來之力。”


    “近日來,有近十個大軍閥,數十個小軍閥,遣了強人大軍入境錢塘,其中不乏張麻子、紅拂女魔、宋鐵城、姒洗心這些人。”


    “對了,還有一支約莫三十萬的流民從東側入境,其首領喚作‘高天王’,自稱得了域外秘法傳承,叫囂著要伐山破廟,覆滅神佛。”


    “此外還有鄰省天南的高家人,亦在蠢蠢欲動。”


    “不知陶真人覺得,未來錢塘,該落入誰人手中?”


    ……


    聽到這裏,陶潛哪裏還聽不出鄭隱話中敵意。


    初始陶潛還好奇:


    他與鄭隱雖素未謀麵,但二人誌向與目的算是殊途同歸,既識得他,何故敵視?


    鄭隱這般問法,分明是將陶潛比作是那種“自認高大將世事比作棋盤隨意愚弄”的妄人。


    不過轉念又一想,鄭隱確與陶潛過往接觸的諸人諸勢力大不一樣。


    如救國會與祖龍社,二者皆是龐大組織。


    有一眾誌同道合夥伴,麾下有大軍,背後更有著諸多大派大宗下注支持。


    而鄭隱,卻是什麽也無。


    他,隻一人,以及一眾同樣修不得任何法門的凡民法奴。


    也無陶真人那堪稱作弊似的鑒別手段,行非常事,謹慎乃至於偏激,都屬正常。


    “在旁人看來,我去往一地,折騰一番後,會選擇一個組織來收拾爛攤子。”


    “魔都是救國會,新月省是祖龍社。”


    “鄭隱是覺得,我來錢塘也是一樣套路,要擇選一個組織,作為傀儡來使?”


    “慣使暗殺手段之人,多視諸世事暗藏陰謀……卻也沒毛病。”


    這些念頭生出,陶潛頃刻理解鄭隱所思所想。


    理解歸理解!


    要陶真人耐心解釋卻不能,且瞧鄭隱這郎心似鐵的模樣,縱然陶潛苦口婆心分辨,想來也是徒勞。


    不過很快,陶潛想到了法子。


    也不回他,而是徑直動心念。


    下一刻,隻見得禹鼎、穀神簋這兩件異寶,同時化作神光飛出,各至鄭隱雙耳之前。


    同時發出一道爭鳴,頓時鄭隱便感受到了一幕幕畫麵湧入腦海,俱都是兩件異寶選擇陶潛作為主人的緣由。


    鄭隱修不得大冊本命經,一身恐怖異力,皆源自那一條天軌。


    某種程度上,與禹鼎、穀神簋乃同源物。


    這一灌注,他自是不信也得信。


    是以其麵上,頓時便又浮現出一道訕訕之色,更投來一道歉意目光,拱手施禮道:


    “是鄭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竟將真人視作是那種沽名釣譽、愚弄世人以度劫煉道的無恥修士。”


    “真人之道,真人之誌向,鄭某已知,且深感敬佩。”


    “隻【陽燧首義】一事,真人之名便要流傳千年而不絕。”


    “能將方士重創至此,亦多是真人之功德。”


    “七十二省,包括錢塘萬民在內,多要謝過真人所為。”


    陶潛一聽這一頂又一頂的高帽子戴過來,頓時猜出,鄭隱必有但是要說。


    果然,下一刻就聽見鄭隱堅定繼續道:


    “真人功德雖大,但真人這種短時間內顛覆秩序,再造山河的法子,隻怕不能成。”


    “未來如何,鄭某不知。”


    “鄭某隻曉得,經由真人顛覆過的地界,凡民百姓的生活都未有多少好轉。”


    “如那魔都,真人壞了太上魔宗與方士毒計後,救國會接管過去方一月,很快便在太上魔宗、孽宗、周遭數個大軍閥的侵擾下,不得不放棄,退守南方省份,魔都自然重又陷入戰火糾纏。”


    “前些日子我夢遊,墜入魔都一喚作‘蘇思燕’的暗娼體內,一年前此女雖家貧卻可勉強度日,可如今魔都在諸軍閥手中繁複易手,苛捐雜稅不說,常有兵匪禍亂,妖魔食人,她墮為暗娼賺來的錢依舊填不飽家中孩兒的肚腹。”


    “再說那新月省,祖龍社內有頗多人傑,但自嬴青帝死後,無一人有領袖之能,群龍無首又有強敵環伺,加之方士暗中挑撥,玄道宗、悲禪寺等本地宗門亦有微詞……新月省已然開始內鬥。”


    “就在三日前,我恰巧夢遊入體一流民,此人因祖龍社兩個社員內鬥致使全家死絕,他心有怨氣,原本由七邪宗掌權時,他尚可賣了自己去供養小家,如今孑然一身,朝不保夕,豈非更苦?”


    “真人神通手段之強橫,鄭某心服口服,想來便是我全力咒殺於你,也未必能成。”


    “但真人若是想故技重施,將錢塘秩序顛覆,再由旁的組織接手,鄭某雖阻止不得,但要我配合真人,卻也不成。”


    “當然,若真人願意留在錢塘,莫說是讓鄭某喊你作師尊,就是支持真人當皇帝,鄭某也甘願。”


    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入耳,盡管其中毫無責怪之意,但陶潛依舊跟著怔住。


    而後想也不想,即刻閉目。


    喚醒體內那如大海般磅礴的人道氣運,當作是媒介,開始感知這兩個地界的狀況。


    此法,看似尋常,實則稀罕,非陶潛這等人用不得。


    未有多久,陶潛知了結果,緊繃著的麵色稍稍和緩了些。


    原本下意識要吐出一句“萬民皆苦”,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隻歎了口氣。


    而後,對著鄭隱道:


    “治家之道尚不止一種,皆有爭端,何況這救世之法?”


    “我陶潛雖說修為法力尚可,但還算不得什麽一言九鼎,統禦萬物的大人物。”


    “入世以來,不過是見得不平事,便管上一管。”


    “能解災劫,便解災劫。”


    “能度幾人,便度幾人。”


    “那魔都也好,新月省也罷,若當時我不出手,死傷何止百萬人,隻怕數千萬人都要因此喪命。”


    “之後生出動蕩非我所願,適才我施法窺探,魔都那爭端應告一段落,暫落入姒洗心之手,此人雖也是軍閥一類,但目前所顯性情,尚算個正常人,應曉得善待百姓的道理。”


    “至於新月省,林不覺兄弟已然站出來,他的領袖之能雖不如嬴青帝,但滿腔熱血頗為可貴,加之方寸陳希夷、祁道真二位道友放棄回宗打算盡力輔佐,大局漸定。”


    說到此處,陶潛又有所悟。


    體內人道氣運驟然鼎沸,似是盯著鄭隱,又似是看著其背後錢塘,以及錢塘之外整個長生天朝。


    “鄭兄弟,你所行救世法我已曉得。”


    “恕我直言:雖算不得是自欺欺人,然效用隻怕不大。”


    “你手底下無有大軍,隻用那咒殺法,剪除那些個威脅錢塘命數之人,以維持表麵的繁榮和秩序。”


    “這般做,看似卓有成效,實則卻讓自己融入了糜爛世道之中。”


    “那些個大大小小的吸血獠,你可殺得?又如何殺得完?”


    說話間,陶潛一揮袖袍,徑直將踏足錢塘後所見諸多荒唐景,如“點人香”之類,一一顯化在鄭隱麵前。


    也不管後者漸漸繃不住的麵色,此時此刻,陶潛心底早已存在著的一顆種子。


    忽然,開始發芽了般。


    隻聽陶潛無比堅定,低喝道:


    “不破不立!”


    “若不砸爛這舊世道,舊秩序,隻修修補補,怕是屁用也無。”


    ps:還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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