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對陶潛的怨念,李萬壽應是第一。


    然而秦無相也是個受害者,是以現下咒罵起陶潛來也是絲毫不客氣,一句一句,隻將陶潛描述為一個僥幸撞好運的小畜生,也將多寶真君比作一個瞎了眼的老頭子,言辭中甚至小覷自家方士的聖祖大人。


    好歹一位道化境存在,卻在一個小修士手中吃癟,顏麵大損。


    平素時,以秦無相的謹小慎微,這些話當然說不出口。


    可惜他如今中了“真言秘敕”,開了個口子,便好似停不住。


    直至他發覺,麵前這個喚作林孺牛的蟾宗秘傳麵色越來越黑,身上散發出的殺機仿佛要凝成實質,這才緩緩停頓,住口後,更是莫名覺得自己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


    “此人,莫不是與那小畜生有舊?”


    秦無相默默無言,心底嘀咕。


    他之所以沒將林孺牛往陶潛身上去想,倒不是他見識不夠。


    一是秘魔萬化術的玄妙。


    二是人道氣運的影響。


    要窺破陶潛本體,除卻必須有強大神通手段外,更必須是大氣運擁有者。


    秦無相,不在此列。


    他一住嘴,陶潛也正好默默壓下了殺人的衝動。


    此人乃是方士聖子,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哪能這麽輕易就殺了去,不榨幹最後一絲利用價值,如何能行?


    因此念,陶潛未有動作,隻是認真瞧了瞧秦無相。


    旋即故意歎了一口氣,搖搖頭,滿臉失望道:


    “曾聞方士的每一位聖子,皆是當代天驕,神通法力,不弱大派真傳。”


    “今日一見,終知傳言不可信。”


    “道友,且先睡上一睡,待我思慮一番,再來處置你。”


    說罷這句,陶潛根本不給秦無相回話的機會。


    手中瓦當揚起,在後者崩壞的麵色中,“嘭”的一聲,好端端一張俊俏麵龐遭了殃。


    寶物效力一發,受擊者當即昏厥。


    又一聲,周迎春也步了後塵。


    做出這麽窮凶極惡舉動的陶潛,拎著那瓦當,麵上浮現出期待之色。


    顯然,他在等著蟾神老大的打賞。


    然而這一次,並無。


    蟾神許是惦記著這廝上回的拒絕,理也不理。


    見沒來好處,陶潛大感失落,默默息了砸自己的想法。


    “罪過罪過。”


    “這寶貝好是好,卻讓我染了不少惡習,真個是福禍相依。”


    陶潛慣常裝蒜,可惜此地隻有一個旁觀者。


    那換做“阿措”的女鬼,活潑可愛,對一切都充滿好奇,見陶潛施暴,麵上非但沒有畏懼之色,反而是一臉躍躍欲試。


    看那模樣,分明是想找陶潛將瓦當要過來,也耍弄一番。


    陶潛倒不是個吝嗇的,隻是擔憂若借了寶貝過去,這少女無人可砸,會瞄上他陶大真人。


    趕忙揮手將二人收入聖胎袋,咳嗽一聲道:


    “阿措,先前不是你說時辰緊張麽,怎還在耽擱?”


    “快,扯我聚會去,莫讓你家小主人等急了。”


    阿措聞言,果然不敢耽擱。


    不舍的瞧了眼那被收起來的瓦當,旋即湊上來,拽住陶潛神魂便往神秘虛無之地鑽去。


    ……


    九子鬼母腹中天地,那森羅寶殿中。


    林不覺、鍾紫陽、陳希夷、祁道真、申若蘭、殺賊和尚、秦明、戴飛蓬、劉玉嬰九人皆已在座,且已相談有一段時辰。


    正互相對談時,忽而皆生感知,齊齊往那居中詭椅看去。


    輝芒一閃,阿措拽著陶潛現身。


    九人皆知曉林孺牛職位之重要,曉得他被絆住皆是擔憂。


    如今來了,紛紛關切瞧去。


    陶潛也沒多寒暄,直接便道:


    “剛剛遭了刺殺!”


    “來人是七邪宗真傳之一,百花真人周迎春。”


    “還有一人,是方士聖子秦無相。”


    “這兩人不曉得我的手段,被我窺破行藏,襲殺不成反被我俘虜。”


    這幾句出口,九人皆是又驚又喜。


    林不覺執掌祖龍社內,部分情報之事,曉得的秘辛最多。


    聞言後,立刻接口道:


    “周迎春此人我知道,神通修為皆是不俗,沒想到這一回栽到林道友手中了。”


    “他是七邪宗大長老周純明之子,必通曉七邪宗內大部分秘辛,有大用。”


    “俘虜此人,林道友又建大功。”


    “至於那秦無相,我雖聽過一些,但知道的不多,此人是方士內聖子之一,本有著不俗地位,可惜此人在南粵試圖掀起人道大災,扶持季羨仙這個野心家上位,遭了靈寶宗那位陶道友破壞,現下地位大跌,沒想到還幹起了刺客的髒活。”


    “應也有些用,或可用些秘法,從他神魂中窺視方士秘辛。”


    林不覺說完,其餘八人都是欣喜。


    這也正常!


    雖說修士之間有強弱之分,廝殺時,也常常分出生死。


    但“俘虜”一事,卻艱難。


    尤其是那些出身大勢力、大宗門的弟子,壓箱底的保命神通極多,即便真到了最後一刻,也多半會選擇自爆、屍解這些無法阻止的手段,防止自己落入仇敵之手,得一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


    因了這些,誰都知曉要斬殺一尊洞玄修士或許不難,但要俘虜一位卻多不可能。


    誰料到,會出現林孺牛這樣一個異數。


    便是祁道真、陳希夷這等來曆的天驕,此時也各自感歎了一句道:


    “林道友果非常人,那蟾神瓦當,也是一件非凡至寶。”


    “雖隻可砸人,無殺伐之能,但挨上一記便要昏厥這效果,在修行界中已是稀罕之極,說不得日後我瞧那個仇敵不順眼,也找林道友借借寶貝,尋個空隙,往人後腦一丟,豈不是痛快之極。”


    二人說罷,鍾紫陽不由哈哈大笑,補充了一句。


    “你等卻不知曉,林道友是我去請來的,他這瓦當還是在路途中所得。”


    “如今想來,應是那位蟾神故意拋在那處,隻等林道友去取罷了。”


    “何為福緣無雙?想來這便是了。”


    到這個時刻,這森羅寶殿內氣氛極好。


    但眾人都非尋常修士,感知敏銳,很快便都看出林孺牛似是帶著負擔來的。


    笑過幾句後,麵色不由肅然了下來。


    好似想說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


    正當眾人疑惑時,陶潛歎了口氣,最後看向鍾紫陽。


    鬼母腹中這九人雖都是嬴青帝依仗的核心班底,是第一批支持嬴青帝這位“未來人皇”的各大宗門天驕弟子,每一位都為了那相同的誌向付出了許多。


    但真正計較起來,仍以鍾紫陽為首位。他才是最開始支持嬴青帝的天驕,且付出極多,甚至以他自己作為太上道真傳弟子的身份,替嬴青帝招攬同道誌士。


    祖龍社!


    有如今的威勢,鍾紫陽居功至偉。


    見陶潛這種神色,眾人也知應是發生了什麽變故,隻是都到這等時刻了,還能有何變故,讓林孺牛道友是這般反應?


    下一刻,答案揭曉。


    “諸位,我去那陷魔坑赴任糧草官時,嬴青帝尋我言語。”


    “探我虛實不成,便突施了個美人計,遣了一位喚作‘魏紫煙’的女修與我同行。”


    “此女說是鄰省白雲觀弟子,實則其本相乃是域外邪靈,一頭黃衣淫魅罷了。”


    “嬴青帝想以此女為媒介,汙我心魂,卻不想反被我施了秘法,窺了其真實。”


    說到此處,陶潛頓了頓,似是為了給鍾紫陽九人緩衝時間。


    緩和後,又接著開口,將嬴青帝那些被刻意隱藏的血脈來曆、生平經曆,一一吐露了出來。


    講述之時,陶潛清晰瞧見。


    哪怕是祁道真這等心智堅韌的修士,或是申若蘭這等殺伐無雙的狠人,麵色也是漸漸變化。


    初始隻驚訝,到了後來,眸中紛紛都是驚懼。


    顯然!


    他們與當初的陶潛一樣,隻覺遇上了無法理解、超出認知的詭事。


    九人皆是天驕,自不會問些粗淺的。


    他們心底,隻紛紛浮現出同一個念頭:


    “嬴青帝眼中的世界,所遭遇的一切,究竟是何等模樣?”


    陶潛不理解,也想象不出來,九人亦然。


    直至下一刻,他們皆被一道傷情悲慟大哭的聲音打斷思緒。


    眾人看將過去,果見是鍾紫陽。


    此時此刻!


    這位風儀非凡、心有大誌的太上道真傳,竟是伏案大哭起來。


    他也顧不得其他,隻捶打胸腹,淒慘哭喊道:


    “方道兄、馮道兄、郭道兄、徐道兄,四位道友,我鍾紫陽對不起你們啊。”


    “昔年我發宏願,要尋未來的人皇明主,挽救這糜爛世道,你們四人顧著兄弟情誼,隨我一同投了嬴青帝這畜牲。”


    “之後這畜牲言稱要占一地界,積糧練軍,要我回轉宗門去取一寶物相助,走之前還發大誓,起事必有收獲,我依言回宗,誰料再回轉時,四位道兄連同其餘數十位誌士,竟因起事之意外,與那孽宗碰上,除卻那畜牲的幾個心腹,其餘都死了個幹淨。”


    “反倒是那畜牲,因此晉入洞玄圓滿之境。”


    “原以為他是個虛偽的,狼子野心之輩,誰料竟是這般真相,這如何解釋?此人是個瘋的?他也與我一樣誌向,這才引得我去幫他,我也是個瘋的?我越幫他,因此而死的人越多……”


    “我鍾紫陽原想救世救民,如今,卻成了個畜牲的幫凶。”


    包括陶潛在內,誰也沒想到鍾紫陽會崩潰大哭。


    須知,他可是太上真傳,洞玄強者。


    非但心境修為圓融無破綻,還煉了十六萬【兩儀微塵針】這等殺伐無敵的神通。


    真若打起來,陶潛自忖未必是他對手。


    這等存在,如今卻捶胸頓足,伏案大哭。


    眾人紛紛都是驚駭,不過聽罷他的哭喊後,也都明悟過來。


    這其中糾結,旁人確是體會不得。


    鍾紫陽以為是嬴青帝是明主人皇,攜一群誌同道合的道兄去幫……過程中除鍾紫陽外,盡數死絕,此時他可安慰自己那些道兄因救世誌向而死,仍是值得……其後被陶潛揭穿嬴青帝真麵目,此時鍾紫陽心念大崩,卻仍有支撐,他要借祖龍社之威保革新起義成功,之後再斃殺嬴青帝報仇。


    可誰能想到?


    陶潛此時又揭露另一重真相,看似沒有差別,嬴青帝依舊是個禍害。


    但在鍾紫陽處,卻是大不同,瞬息讓他心境大壞。


    眾人剛想通一些,突然,陶潛、陳希夷、祁道真三人麵色大變。


    幾乎是同時,三人往鍾紫陽處掠去。


    這道人,原本風儀,任是誰瞧了都要讚一聲得道真修。


    可這一刻,卻失魂落魄,麵目扭曲,那清靈仙氣,竟漸漸有化作魔氣的跡象。


    神魂如此,軀體更不用說。


    若有人此時在鍾紫陽住處,便可看見。


    他的本相,正在異化墮落。


    體表浮現出大量肉瘤人臉,或是崩潰大哭,或是瘋狂大笑,或是淒慘哀怨,或是猖狂得意……隻要再持續半炷香,一尊極其駭人的大魔頭便要誕生。


    “不好!”


    “鍾道友道心有礙,將入魔矣。”


    林不覺幾人驚呼時。


    反應最快的三人,先後動手。


    陶潛假意捏了個蟾印,往鍾紫陽額頭捶去,同時喝道:“鍾道友,可還記得汝之宏願?速速醒來,莫與心魔糾纏。”


    話音未落,印已捶上。


    頃刻間,便有了靈效。


    正崩潰的鍾紫陽,果然神色一怔,眸中顯出一些清明來。


    與此同時,陶潛體內法力枯竭,神魂也黯了些,蟾印自是假的,起效的乃是他以九真靈音吐出的“真言秘敕”,都是道門無上妙法,又用來救道門真修,效果自然不同一般。


    後至的陳希夷和祁道真見此大喜,各自也施手段。


    前者捏了個智慧印,口中頌念經文,也往鍾紫陽額頭捶去,喝道:“癡兒,速速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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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者最是幹脆,抬手便喚來紫府心焰,鑽入鍾紫陽體內,將內裏所有汙穢濁物,燒了個一幹二淨。


    此時,其餘幾人也都圍上來,都要施手段。


    尤其申若蘭最是性急,已是喚出“越女屠魔劍煞”,一旦有心魔殘留,她就要斬下來。


    好在此時,鍾紫陽終於掙脫心魔糾纏,醒轉過來。


    雖虛弱了不少,但眾人也都能看出,應是無礙了。


    隻他麵色仍舊非常不好看,起身後,對著諸人行禮,先是傷情悲切,繼而語氣堅韌,竟是又發願誓道:


    “紫陽,謝過眾道友援手。”


    “祖龍社起家之前,釀出過諸多災劫,死傷極多,過往種種源頭雖非我鍾紫陽,但我的錯處極大,如何都掩蓋不了。”


    “此番有請眾道友見證,我鍾紫陽,拚了身死道消,也必殺那嬴青帝。”


    最後一句,眾人雖感知不到任何魔氣,卻能感受到鍾紫陽那體內迸發出的滔天殺機。


    太上道弟子發下的大誓,與別的修士別的宗門截然不同。


    誓言一發,大道感應。


    若做不到,鍾紫陽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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