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舜鈺多想,半個時辰過去,數來還餘五人即輪到自已。


    門前搭起寬敞花棚,擱兩張黃花梨六方扶手椅,及兩張小幾,幾上各擱一盞滾滾香茶。


    坐著的除主考官沈澤棠外,便是當今太子朱煜,他頭戴烏紗翼善冠,穿紅色四團龍盤領窄袖袍,係碧玉革帶,明眸星目,皇族貴氣猶濃,或因整肅考場是經他提議,言行頗顯張揚,時而尋考官問話,時而仔細看軍丁搜檢,還覺鬆懈,遂將搜檢官及軍丁遣退側旁,命五六錦衣衛替上。


    沈澤棠麵龐很平和,淡笑著吃茶。


    錦衣衛素來舉止跋扈,此時愈顯絹狂態,把那考生先扯巾拔簪,再散發拉揉,又令褪去外衫裏衣,查驗前胸後背可有塗紋描字,更有將其褲襠處抓捏幾下等粗暴之舉。


    此番下來,隻把那考生折騰的披頭散發,赤身露體,個個苦不堪言。


    舜鈺強自鎮定,可麵色終漸若梨花白,心內焦灼萬分,若是照這般粗魯搜檢,她女兒身哪裏藏得住!


    能走的路僅餘一條!目光薄涼地朝太子瞧去,重蹈前世覆轍,她心裏百般的不甘願。


    覺有人也在看她,轉眼隨望去,或是她多疑,沈澤棠正與指揮使低聲在說著甚麽,神態如常。


    輪至張步岩前一位考生,著青布襴衫,背脊挺直兀自不動,錦衣衛不耐煩起來,大聲將其叱訓,若再磨嘰耽擱時辰,杖責伺候。


    那考生也不惱,終啟足走幾步,忽輒身朝沈澤棠麵前疾去。


    事出突然,錦衣衛片刻遲疑,指揮使倒眼明手快,拔刀將沈澤棠護攔身後,喝道:”大膽考生,你意欲何為?“


    那考生不慌不忙,雙膝跪地,磕首拜道:”考生陳晟要棄舉,請沈大人成全。”


    棄舉?!眾人聽得一愣。


    沈澤棠命指揮使退後,聽得太子冷笑一聲:“見此查得嚴謹,怕是做賊心虛罷。”


    沈澤棠不置可否打量陳晟,稍頃,語氣頗溫和,問道:“你父親可安好?”


    陳晟又作揖,抬頭朗朗答話:”勞沈大人掛心,家父如今無國事操憂,身體很是康健。“


    沈澤棠頜首,見太子目露疑惑,遂微笑說:”他是英國公陳將軍的七子陳晟,雖年紀尚小,卻聰穎非常,聞有‘神童’之稱。“


    太子朱煜心一緊,英國公陳延的脾氣,可比梁國公徐達更為不好惹,莫說皇上,連太後都得禮讓他三分。


    如今雖說久不問政事,可一旦上朝堂奏疏,那也是招雲至雨的事。


    有些後悔,怎惹到他府上!聽得沈澤棠再問:“陳生為何要棄舉?”


    陳晟家中幺子,最得英國公寵愛,學問又爭氣,簡言之是捧於手心養大的,說起話來更是鏗鏘有力:“曆來鄉試搜檢,照會試例,由監場官務攜軍丁主持。錦衣衛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怎允其偭規越矩、來此莊嚴之地撒野,隻因狗仗人勢,就傲慢粗暴,毫無待士禮;吾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容爾等來踐踏羞辱,亦已為恥,請大人首肯允我棄去。”


    太子聽話聞音,知他指桑罵愧說的難聽,心中萬不受用,暗自強抑,顏麵滑過一抹狠戾。


    初生牛犢不怕虎,卻不適用官場政途,言辭到底衝動了。


    沈澤棠沉吟稍刻,正色道:“本官看得待士固當有禮,而防範不可不嚴,懷挾之舞弊日益嚴迫,即襲弊便不能兩全。你提出棄舉,君子言不可逆,本官允你就是,少年意氣好亦是壞,你還需多加磨礪,才成大器。”


    “學生牢記沈大人箴言。”那陳晟不卑不亢謝過,有巡綽官來引領他從旁門出。


    “陳生已入二門,怎能科舉說棄就棄,豈不太過兒戲?”太子有些忐忑,倒底懼英國公威勢,若陳晟繼續科舉,或許可小事化了。


    沈澤棠看透他的心思,很溫善道:“我為主考官,亦是我允他棄舉,與太子無幹係。”


    太子鬆口氣,臉卻起一抹暗紅,訥訥欲解釋,沈澤棠已喚來監試官四名,命暫停入場,且吩咐巡綽官喊話下去,入試搜檢必不可少,若覺搜發詬麵、裸體跣足為大辱,拒受者可選棄舉一途。


    監試官領命退去。沈澤棠端起玉盞吃茶,不落痕跡朝舜鈺望去,瞧那萋萋惶惶佯裝太平的小模樣,若不鬧這一出,看她如何收場。


    一個幹淨美極的女孩兒,適合養在深宅裏,金湯玉露的養來憐惜,何必把自已當成金堂玉馬的人物,那是個荊棘叢生的去處,充滿陰謀算計。


    現給她棄舉的機會,已指了條明路,一切還來得及挽回。


    舜鈺心思已百轉千回,她如若現在背著箱籠,拎考籃兒,撐著傘灑灑離去,性命雖能保住,可終其一生她將無法回到這裏,田府滿門抄斬的沉冤再不能昭雪,她孤零零苟活於世,重生又有何用!


    她不願被秦硯昭安置在扶柳胡同某個宅院內,每日裏呆坐一方天地,聽秋蟬戛戛響似箏,看桐葉卷卷落如箋,把希望寄托那個人身上。


    那個人已不是前世裏的秦硯昭,他野心勃勃、欲壑難平,他得了前世的記憶,要抄走捷徑享受榮華權貴。


    她要避他遠遠的,她寧願以命賭一把沈二爺。


    沈二爺科舉入仕,渾身皆是宿儒的風雅氣度,或許能起憐憫之心,給予這些同路人稍存的體貌。


    沈澤棠慢慢放下茶碗,到底是怎樣的深仇血恨,讓馮舜鈺到了此刻,還不願放棄?!


    他忽然有些心疼她。


    沈二爺並不是個易心軟的人,否則他怎能身居高位至今。


    默了默,朝太子看去,沉聲道:”陳生所言也不無道理,鄉試搜檢照會試例,應由監場官務攜軍丁主持。錦衣衛職責有限,插手考場確是不妥當。“


    太子之前確有逞強托大之心,被陳晟言辭打擊,已是興致缺缺,遂頜首道:”沈大人所言極是,搜檢仍由軍丁來辦。“命錦衣衛一眾退後。


    沈二爺繼續道:”陳生棄舉說大不大,說小亦不小,若再搜檢考生,致其篷頭垢麵,裸體跣足,朝中言官定不罷休,不如許考生穿單衣單褲,還其廉恥,若敢有懷挾,必當嚴懲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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