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到林三酒傳來的消息之前,季山青的頭腦裏好像一直在嗡嗡作響。


    他轉頭,張望,抬手,邁步,每一個動作都遇上了身陷水底一般的阻力;視野也像是在水下睜開了眼似的,偶爾看似清楚,卻會忽然搖蕩模湖起來。他的心思和神智漂在水中,無知無覺,被一波又一波水浪給推散,推遠了。


    假如姐姐不在這個世界裏了……他也沒有繼續站在這兒的意義了。


    清久留的聲音從遙遠的水麵上方響起來,含含湖湖,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不知過去了多久——幾分鍾?幾個小時?——他的一句話才突然切破了混沌,清楚地傳進了季山青耳朵裏:“你鎮定一下,你別忘了那個大洪水服務商說過的話!”


    什麽?


    季山青怔怔地抬起了頭。


    清久留的下一句話,也是穩住了他的心神,讓他果然等到了姐姐音訊的唯一一個原因。“她沒有任何該去,或者能去的地方,此刻的她隻能留在karma博物館裏。空間跨越又怎麽樣?她還是很有可能會重新掉回這個世界……”


    麵對這個推論,季山青自然可以找出不知多少個反駁的點;但是他一個也不願意去想。他把清久留每一個字都牢牢抓住了,低下頭,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在終於收到了姐姐的音訊時,清久留輕輕地握了一下季山青的肩膀。


    “我就知道她跑不遠,”他的語氣輕輕鬆鬆,好像剛才驚喜了一下的人不是他一樣。“走吧,說不定我們能比她還先一步在那個什麽落石城裏找到餘淵呢。”


    雖然他們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就趕往了落石城,但是因為距離太遠,等二人真正趕到的時候,連夕陽也已經再掛不住天幕了,青藍近紫的暮色攏住了大地;暮色裏,高高低低的落石城建築物看上去,就像是一疊疊巨大積木的剪影。


    “這個地方看著還挺偏的啊,”


    清久留冷不丁地說,“你看,那邊的空地……還劃分了飛船起落區域,應該是個公共交通點吧?別說飛船了,連人都沒有一個。”


    對於季山青來說,姐姐不存在的地方,就跟失去了像素的模湖空洞沒有區別;還是聽清久留說了,他才匆匆掃了一眼。


    “不久之前應該還有飛船在……至少是有一艘型號老舊的飛船。”季山青說著,腳下已經繼續往前走了,“能聞見嗎?空氣裏有一種特殊的燃料氣味,還沒散盡。”


    “數據體還有狗鼻子呢?”清久留真心實意地誇獎道。


    “氣味也是一種數據,”季山青瞥了他一眼。


    對於那些飛船為什麽走了,他一點也不關心;不管走了多遠,落石城裏始終空空蕩蕩,連一個進化者的影子都沒有,在他看來也和他無關。


    按理來說,落石城裏這麽空是一件不大正常的事——這個區域還沒有被karma之力完全覆蓋,雖然巨石鋪就了每一寸角落,不太適合讓人落腳定居,但是至少也該有一些極度回避karma之力的進化者,躲進落石城才對。


    隻不過,往深裏想有什麽意義呢?


    就算落石城裏來了個什麽大魔頭,把進化者和飛船都嚇走了,難道他就不會進來找林三酒了嗎?


    “一涉及你姐姐,你就跟個戴了眼罩的驢似的,”清久留毫不客氣地評價道,“你冷靜點想想,了解落石城的情況對小酒也有幫助……”


    話是這麽說,他腳下卻一點也不比季山青慢;林三酒將可能是餘淵落地的地方也告訴他們了,僅有在張望路牌、尋找方向時,二人的速度才會稍稍放緩下來。


    下一步還沒邁出去,他卻忽然一把抓住了季山青的胳膊,將後者給拽住了。


    季山青還來不及問怎麽回事,就聽清久留揚聲喊了一句:“誰在前麵?”


    他心中一跳,眯起了眼睛。


    黑夜早已替換了暮色,一輪淺白的月亮半陷在雲裏。在影影綽綽的昏暗裏,一時間好像連風都靜止了;見無人應答,清久留又喝問了一次,從前方的影子裏,才猶疑地慢慢浮凸出了一個人的輪廓。


    “我是過路的,我在躲個人,”那人仍舊藏在昏暗影子裏,聲音都保持得低低的。“二位不用管我,你們走你們的就是了……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二人對視了一眼。


    “你說得不錯,”清久留挺有禮貌,拉著身旁焦急不耐煩的季山青,說:“我們對你的事也沒有興趣。那麽就請你先走吧。”


    說著,他往身邊一比劃——是在示意那人走出來,從路上離開。


    那陷在昏暗裏的人影,聞言動了一動,不像是要走出來,反而好像要往陰影裏沉得更深了。“你們不懂……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隻能待在這裏。”


    “你不是在躲人嗎?”清久留揚起了眉毛,問道。“你不走得遠一點,怎麽躲?”


    “是……誒呀,你們怎麽這麽多話要問呢?”那昏朦朦的人影反倒煩躁起來了,“你們換一條路走不行嗎?”


    在急於找到姐姐的季山青看來,陰影裏的那人隻要不站出來擋路,那他究竟有什麽意圖、是什麽玩意,都是可以拋開不管的雞毛蒜皮;他也正是這麽幹的——季山青反手一甩,把清久留的手甩開了,隨即抬腳就往前走,壓根沒打算換一條路:“快點走吧,管他幹什麽?”


    他匆匆往前趕了幾步,卻忽然自己頓住了腳,再次朝陰影裏的人影轉過了頭。


    “你……”季山青也有點不大肯定了,甚至慢慢往前靠攏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人影。“你不是進化者……對不對?”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那人影含湖地否認道。


    “你不是一個進化者。”季山青又往他身邊走了一步,越發肯定了。“我見過你這樣的人……如果你可以被稱為‘人’的話。你是進化者能力的產物——你是一個‘人格’?”


    那人影顯而易見地打了個顫,終於從昏暗裏冒出了頭——他仍舊不敢完全將自己暴露在月光下的石板路上,隻有上半張臉探出來了,露出了一雙困惑警惕的眼睛。


    “你……你怎麽知道的?”那男人小聲說道,“你以前跟我們打過交道?”


    盡管不明白為什麽十二人格會出現在此時此刻,但是季山青的心髒卻難以解釋地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想了想,問道:“瑪瑟也在這裏?”


    姐姐來到落石城,是因為餘淵有可能跌落在了這附近;莫非是瑪瑟聽說了消息,跟著追上來了?


    但是為什麽十二人格也在?


    “原來你認識瑪瑟啊?”那男人歎息了一聲,說:“她啊,早就走了吧。她又不傻,幹什麽留下來?好不容易才成為最終完全體,可以一走了之,幹幹淨淨了……不像我,我離最終完全體還遠著,現在可真是……有家難回了。我可怎麽辦啊?”


    清久留立刻問道:“你是什麽意思?”


    “我回不去了。”那個男人的眉毛漸漸地掉成了一個八字,說著,又縮回了陰影裏。“我回不去了呀……”


    “說重點,”清久留催促道,“你們這些人格,都是一個叫盧澤的人分裂出來的吧?”


    “你們與瑪瑟是老朋友?什麽都知道?”那男人聲音裏稍稍提起來的狐疑,很快就被他的自憐自傷給衝澹了。“對,盧澤死了,他的身體還活著。我和另外幾個人格,一直住在他的身體裏,因為我們也走不遠……可是今天,盧澤的身體被人——被人——”


    他似乎在極力搜索一個合適的詞;卡了幾秒,他終於說:“盧澤變成了別人的一部分。”


    季山青和清久留交換的那一道目光裏,已經足以讓彼此都明白自己心中的驚疑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那男人聽著又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罵似的,“原本盧澤的身體是空的,沒有主人,是我們的大本營,想回去就能回去。可是自從那個人……不,不是人,他到底是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總而言之,‘盧澤’變成了屬於他的身體。過去盧澤人格分裂的能力,雖然還在,但也已經麵目全非了;如果我再回去的話,我就會變成隸屬於他的一個人格……我能感覺到……”


    季山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姐姐常做的動作,他以此離姐姐近了一點。


    “他的名字,是叫梟西厄斯嗎?”他聽見自己近乎平靜地問道。


    躲在影子裏的人格,竟連一聲“是”也不敢答,隻是模湖不清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才不能走得太遠,”季山青低下頭,使勁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以前與姐姐聊天時談起過的事情,讀取姐姐數據時收入腦海的信息,此時都零零碎碎地浮上來了。“你如果超出了人格可以活動的範圍,你就會直接回到梟西厄斯的身體裏去……對吧?”


    “對,”那人格小聲說,“我隻能躲在盡可能遠的邊緣上……希望他不會注意到我,強行把我收回去。”


    不等二人說話,他自己又說道:“他好像在忙著對付一個人,所以我才躲到了現在。”


    那一刻,季山青幾乎懷疑自己胸膛裏穿過了空洞洞的風。


    “在哪裏?”


    能夠問出聲的人卻是清久留——“他對付的人,是不是一個女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是不是個女人……我走得早。”那個人格猶疑了一下,重新從陰影裏走出來,朝落石城深處指了一指。“在那個方向……”


    “謝謝,”


    在季山青抬步就跑了起來的時候,清久留竟還抽出了心思,向那人道了一聲謝。“還沒請教你的名字?”


    那人格再次猶豫了一下。“我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唔,你非要知道的話,我名叫馮司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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