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三酒走在木舍間小道上,尋找餘淵的蛛絲馬跡時,那一句慢悠悠的“你是什麽人”剛一入耳,她就知道,麻煩來了。


    “可別告訴我你是負責夜間視察的,因為我知道,這兒沒有夜間視察。”


    那個好整以暇的聲音是從右手邊前一個木舍裏傳來的,離她還有幾步遠。


    林三酒高舉著【能力打磨劑】,讓光芒牢牢籠在聲音來源的方向,自己站在陰影裏,慢慢矮下了腰——她將一隻手探進了木舍半截土牆後麵,摸索幾下,找到一張還在微微打鼾的人臉。


    【馬克吐溫小說集:《王子與乞丐》】還是宮道一va世界給她的,她一直沒有用過,深埋在卡片庫底下,卻不知道為什麽,在此時此刻闖入了她的腦海裏——接著,是她的手心裏。


    隻要摸一下自己和目標的臉,她就能與對方互換麵容了;效果隻能持續一分鍾。


    “你這個人,不太有禮貌啊,”白光下,那頭豬仍然在繼續說話。


    因為林三酒一直拿光打著它的眼睛,她可以肯定,對方沒有來得及看清自己的真正樣貌。她迅速在自己臉上和地上熟睡的男人臉上各抹了一下,重新直起了腰。


    “你應該把光拿開,再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一分鍾……互換容貌隻有一分鍾的效果。而且她能互換的也隻有容貌而已,聲音、身材都還是她自己的——幸虧她身上加了一件外套,不至於像工字背心一樣暴露出她的身體曲線。


    林三酒定定立在地上,明知焦慮正在侵蝕著她寶貴的一分鍾,卻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她為什麽會想到用這個物品來著?


    “等等,”意老師猛然叫了一聲,“我知道了,我是你的潛意識,你沒成形的想法我也清楚……我記得卡片庫裏有個這個——有了,拿著!”


    林三酒垂下【能力打磨劑】,在那頭豬的小眼睛劃過自己麵孔時,暗暗發動了另一隻手裏緊緊握著的【先入為主】。


    【先入為主】


    顧名思義,在本物品的效果影響下,目標會始終被其最初形成的印象所左右。哪怕接下來看見的、聽見的與第一印象相悖,中了招的目標也很難自主更正認知。該效果是持續性的,不僅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消失,若沒有及時糾正,反而會漸漸紮根固化,在一段時間以後,即使有他人幹預,也難以再改變了。


    是了,她在清點次空間物品時見過它——單獨看的時候,【馬克吐溫小說集】和【先入為主】都不太實用,尤其是【先入為主】,各種限製多到了叫人不知道該拿它幹什麽好的地步;可是搭配在一起以後,卻意外地創造出了變形一般的長久效果。


    在一分鍾以後,她不必再粗著嗓子說話了,麵容也恢複了,然而木舍內的豬與人,誰都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人已經從男人變成了一個女人。


    “當你叫人扭我來處罰所的時候,還真叫我緊張了一下。”林三酒抱著胳膊,打量著麵前的豬,說:“不過,幸好你那時因為貪婪,已經將我的【能力打磨劑】給奪走了,死死攥著不肯鬆手,擋住了大部分的光線。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們是沒發現我的性別,還是覺得這一點不值一提。”


    豬半張著嘴,從毛紮紮的鼻孔和唇邊,還能看見瑩亮濕潤的反光。


    “你、你真不是一個男人?”它踉蹌退了兩步,聲音尖銳了幾分:“你別過來!我警告你……我還可以再發動一次【邏輯學】……我已經知道你是個女人了,別、別過來!”


    林三酒看了看它的褲袋。“那你發動啊,”她鼓勵地說,“我一直很好奇,【邏輯學】和你們的褲兜都是怎麽一回事。來,我不攔著你,你發動一個我看看。”


    豬反而僵立在了原地,蹄子垂在身邊,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


    “你怎麽……”它喃喃地說,“你怎麽好像知道我們的事?”


    林三酒沒有作答。她驀然一揚手,再往下一甩的時候,一條墜著利刃的鋼鞭撲下來,狠狠撕咬下了一塊水泥地麵——碎水泥登時飛濺起來,鋼鞭打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半指深的長長溝渠。


    豬看了看她手中的鞭子,又回頭看了看被撕撓出一條鞭痕的地麵。鞭痕就在門口,像彎月一樣。


    哪怕它轉頭就跑,也跑不過林三酒手中的鋼鞭。


    當這個明悟落進豬的腦海裏時,連她都能看出來,豬臉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毛發,都忽然換了一套似的;模樣沒變,卻又好像變了。


    “是我有眼不識泰山,”豬又佩服,又熱情,又溫順地笑了起來,說:“原來是這麽厲害的一位人物!我這人沒別的,最識時務。您不必擔心我有二心了,您這樣的身手和能力,我敢有二心?您說吧,您有什麽需要知道的,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前後態度切換得倒是真快,”林三酒語氣平澹地說。


    豬配合極了。“我是個墮落種,天性就是又下賤又軟弱,在您這樣厲害的人麵前,我就是給您舔鞋泥也是心甘情願的,生不出來一點兒不高興。我就是這樣,我也沒辦法,您看著我這麽個不上台麵的東西,能用上我您就盡管用,用不上我,您就可憐可憐我,讓我多喘幾口氣吧。”


    “舉起你的蹄子,”林三酒看著它,命令道:“但凡它們往褲子上垂下去一點點,我就會把你的胳膊從肩膀關節上連根卸掉。”


    它慌忙將兩隻灰白發硬的蹄子高舉過了頭上。


    “我的東西呢?在你褲兜裏嗎?”林三酒說著,看了看它扁平空癟的褲兜。


    “哪能呢,”豬趕忙笑了一聲,“裏頭都是空的,不信您來搜。我把您的東西放在辦公室裏了。”


    林三酒點了點頭。“我的同伴呢?”


    豬眨了眨眼,好像早就想到她會有此一問。


    “說出來您別不信,我是真的不清楚具體細節。是有人向我們報告,農場裏出現了一個身份可疑的人之後,我的另一個同事——哦,是的,也是一頭豬型墮落種——就循著他的痕跡去攔截抓捕了。我在見著您之前,聽同事說他們那邊很順利就找到了人……但是後來他被送到了什麽地方,怎麽處理了,這我還沒來得及知道呢。”


    大概是看林三酒神色越來越不善,豬急忙又補充道:“但是您別急,您若是想知道他的下落,我為您問一問同事就知道了。如果您用得上我這麽一個賤種,我還可以為您帶路去找他……有我在您身邊,您行動就方便得多了,是不是?”


    “你要把我領去其他豬那兒?”林三酒看了看它,“讓它們準備好了,我再去自投羅網?”


    “不不不,那哪能呢!”別看都是豬型墮落種,紫短褲的性格與此前解除過的幾頭豬又都不大一樣。“它們哪有能比得過您的,讓我放棄您這樣一個強者,卻去跟和我差不多的家夥聯手,那不是腦子有病嗎?


    “我可以帶您去我的去辦公室,在那兒我會打內部電話給其他同事,您自己也能聽見是怎麽一回事,這不就放心多了嗎?再說,您的東西也在那兒呢,正好順便都拿上了……”


    林三酒瞥了它一眼。


    紫短褲說的話,或許是真的——它也許真的不知道餘淵身上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對於這一頭豬,她卻是沒有半分信任的。


    那一套自輕自侮、自甘低賤的話,由豬型墮落種說來,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半分錢也不要;可是林三酒沒忘記,這是一個想方設法地要與世隔絕、阻擋進化者的地下農場。


    目前為止,除了門口的“昆蟲”,和那一個不知道為什麽紫短褲現在又用不出來的【邏輯學】之外,她還沒看見任何一個應對進化者的反製手段。


    但是,她沒有讓這番思考從麵上流露出來半點。


    “行,”林三酒點了點頭,“你就領我去辦公室吧。你記住了,你有什麽小動作,我的鞭子就可以直接擊碎你的頭骨,把你的腦子掏出來。”


    “您放心,我就在前頭領路,什麽也不幹!”紫短褲的豬如獲大赦,趕緊小心地打開門,將林三酒引出了牢房——她為了保險起見,還先對豬用了一次【糟糕!錢包不見了】,這樣一來,任它再多物品,也沒了用武之地。


    這片建築物方正簡陋,遠比外麵看著要大,似乎是倉促之間匆匆完工的,電線都還露在走廊牆上。除了一人一豬之外,走了幾分鍾,林三酒也沒有看見任何人影,聽見任何動靜。


    “我們這兒電不多,”豬賠著笑臉說,打開了下一條走廊牆壁上的燈光開關。“所以為了節省電力,平時沒人在時,燈必須都關上……”


    林三酒看著一盞盞白光燈接連從空蕩蕩的走廊裏亮起,什麽也沒說。


    “您有所不知,雖然我們是墮落種,但建農場卻沒安壞心。我們需要普通人伺候,種地,供養我們,普通人需要一個安身之所,我們各取所需,雙贏……”


    在豬絮絮叨叨的聲音裏,一人一豬很快又拐了一個彎,上了一段樓梯,走進了一個同樣沒開燈的昏黑大廳;豬熟門熟路地走近牆邊,“啪”地一下打開了開關。


    沒有燈光亮起來——黑暗裏,驀然爆發了無數個嗓音的呼喊悲號。


    “好疼呀,好疼”“救命,饒了我吧”“誰給我一個痛快吧,我受不了了”——從黑暗深處湧起了一陣陣或尖銳或扭曲,瀕臨瘋狂、煎熬痛苦的叫聲,好像人類曆史上所有的痛苦都被截取下來,混攪一處,變成了反複擊打四壁的無盡苦浪。


    在高高低低的慘叫嘶嚎裏,豬靜靜地站了幾分鍾。


    等時機差不多了,豬再次按下了牆上的開關。


    這一次,亮起的是燈光了。


    白光洗刷掉了剛才的嘶嚎哀叫,露出了一個平平常常、空空蕩蕩的大廳。豬回頭看了看,在身邊地板上看見了一具早已氣絕的女屍。


    “噢,還真是個女的。原來你長這個樣子……連衣服都不一樣了?”豬哼哼了一聲,用蹄子踢了幾下女屍身上的長袍。“怪可惜的,你身上的東西都拿不到了……不過,少拿些東西,總比我辦事不力被發現後受處罰好,是吧?”


    它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麽,彎下腰去,用蹄子在女屍的頸間搗鼓翻掏了幾下;伴隨著一聲罵,紫短褲重新直起了身子。


    搖了搖頭,豬將女屍丟在原處,轉身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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