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廳深處飄散出來的音樂,疏離涼淡地散進柔和燈光裏,襯得大廳裏的安靜越發沁涼。遠方零零落落幾個進化者的背影,正坐在賭博機前,對身外一切都漠然地無動於衷。


    血液一下下衝擊著皮膚, 在低低的喘息裏,林三酒回頭看了一眼。


    隔著大廳裏的綠植叢、賭博機、跨橋和泳池,她隻能遠遠地看見潘翠的上半身。


    那半個潘翠,在意識到林三酒正快步遠離她的時候,笑容就從臉上掉落了下去——此刻那一張麵無表情的臉,仿佛湖麵上滑行的水禽一般,正穩穩地從綠植叢上方劃過, 劃向了林三酒。


    林三酒每次回頭時, 潘翠都依然不遠不近地墜在後方,緊緊咬住了她,但林三酒卻不能再加快腳步了。


    她們二人都正在以最大速度步行,腳步若是再加快一點,就要變成小跑了;大廳告示牌上的警告猶在眼前,她們誰也不敢跑起來,誰也不敢喊出聲,更沒人敢貿然出手。


    僅有尾隨與逃離的目光和腳步,在大廳裏盤旋遊走;呼吸聲和衣料的窸窣聲,輕輕攪動起了賭場裏涼涼的空氣。


    林三酒的人生中,第一次經曆如此安靜、克製而隱忍的追逐戰。


    大廳裏不能動武,她若是不願意世上多出一個自己的“doubleganger”, 就必須與潘翠保持距離, 不能讓她碰上自己。盡管身上已經罩了一層防護立晨, 但是若潘翠碰到了包著意識力的自己,是不是也算“碰到”了?


    更何況,潘翠明知道自己有護身技能,在她剛剛打開防護力晨時,身上微微一閃而沒的白光, 想必也沒有逃過潘翠緊緊地、饑餓地盯著她的雙眼。


    然而潘翠看見了,卻絲毫不為所動,依然在大步朝她走來,是不是說明防護力晨根本就不是一個阻礙?


    林三酒沒有答案,也不敢冒險。


    每一次落下腳步,從地麵上傳入肌肉、傳入神經裏的震動感,都像是將她的心神也翻攪起來了一次——她腦海中的疑問實在太多了,不斷盤旋呼嘯,幾乎令她感到了眩暈。


    為什麽要變成自己?莫非潘翠不是第一次通關所以才知道終點賭場裏,可以兌換出doppelg?nger?


    等等,如果她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賭場的話,那麽她一定對地形——


    林三酒心中一震,急忙再次轉過頭的時候,發現身後隻有一片寂靜安穩的大廳;泳池旁,綠蔭叢中,到處都沒有了潘翠的影子。


    腦海中的警鈴聲,已經尖銳得要叫人窒息了;她再不敢繼續往前走, 急忙頓住腳步,四下掃了一圈, 一個擰身就撲進了旁邊一條空蕩蕩的走道上——隻是走道四通八達、彼此相連,此刻它是空的,卻說不準下一刻會從哪裏就撲出一個人來。


    林三酒隻覺好像哪一個方向都不安全,一時站住了,竟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才好。


    “拿出會自動攻擊的東西,算不算‘動武’?”意老師急得都快要咬舌頭了,不住出主意說:“用畫師,用人本,或者把鬼畫鋪在地上不,鬼畫恐怕不行。賭場懲罰究竟是什麽?總要兩害相權取其輕啊1


    她小心地將後背靠在了牆壁上,這樣一來,至少有一個方向上,她就不必擔心潘翠了。


    後背貼著牆壁,打開了意識力掃描,林三酒謹慎地慢慢往前走。眼下情況,無疑是最糟糕的;她離不開終點賭場,也不能用武力防身,甚至無法再利用一次加嘉田——除非她想立刻入職。


    潘翠準備動手的環境,確實是一個最完美的狩獵常


    該怎麽辦?


    她一邊走,一邊將每個附近的角落都掃視了一遍;不知不覺間,竟又靠近了她與皮娜分手的地方。當林三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不由精神一振,快步拐了個彎,隨即心髒就咚咚跳了起來——太好了,皮娜仍在!


    雖然皮娜也沒法徹底保證她不被碰上,但好歹多一個幫手,也多了一雙眼睛,總比她獨自提防暗處的把握要大多了。隻是這事太過匪夷所思,潘翠又一直是可堪信任的同伴;要讓皮娜相信對方很危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皮娜,”林三酒小聲叫了一句,快步迎了上去:“你還在這兒?”


    皮娜驀地一抬頭,似乎被嚇了一跳:“啊,因為能兌換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怎麽了?你臉色不太好誒。”


    “沒事,你還在就好。”林三酒笑了笑,在看到同伴之後,心裏多少有了一點底氣。“關於潘翠,我有事想跟你說”


    她說到這兒的時候,離坐在地上的皮娜還有三四步之遙;皮娜正仰頭望著她,似乎在等待林三酒繼續往下說。


    林三酒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點觸發了她的直覺:是皮娜眼中閃爍著的、滾熱的期待?還是她低頭一掃時,無意間發現投映在地麵上的那一行文字——歡迎來到獎品兌換處?


    皮娜說她一直在看可兌換的獎品,但是地上卻沒有顯示獎品清單,反而隻有最初的歡迎頁麵簡直就好像皮娜是剛剛才坐下去的一樣。


    林三酒突兀地止住了腳,一眨不眨地盯著皮娜,往後慢慢退了一步。


    皮娜頓了頓,忽然歎了口氣。


    她似乎明白,繼續裝傻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虧我還特地紮了個馬尾,我想這個應該算是她的標誌性特征吧拽得我頭皮都疼了。”她指了指自己腦後的頭發,站起了身。“為什麽你的運氣總是這麽好?總能夠提前一步察覺到不對?明明我兩次都快要成功了。”


    “為什麽?”林三酒又往後退了一步——她在盡一切可能,要拉大自己與對方之間的距離。“你這樣做,有什麽好處?”


    當“皮娜”道歉的時候,她看上去十分誠摯。


    “對不起,”她說著,往前邁了一步。“但這一點,我恰好不能告訴你。”


    林三酒趕忙又退了一步。“皮娜呢?”


    “去餐廳吃飯了。”潘翠笑了笑,歪過頭,問道:“為什麽你不肯讓我碰一下?隻是碰一下而已,對你來說算什麽呢,就當幫我一個忙不行嗎?你如果看過doppelg?nger的物品說明,就知道它對你是完全無害的”


    林三酒沒有聽她把話說完,在她說得入神時,抓住機會掉頭就跑——當然,她還記得自己不能真正地跑起來;這已經是她在“不跑”的前提下,能做到的最大速度了。


    “可是,你還是靠得太近了我很快就能碰到伱了。”


    身後潘翠歎息似的,低聲說道——聲音卻似乎正在迅速遠離林三酒。


    怎麽回事?


    林三酒迅速朝身後投去了一眼,發現潘翠竟然沒有追上來,反而轉頭走上了另一個方向——那一刻,在短暫的迷惑中,林三酒差點停下腳。


    “糟了,”一直維持著意識力掃描的意老師,先一步反應了過來,急急叫道:“那邊的路是相通的,她應該是要從前邊切斷你的去路了1


    該掉頭後退嗎?但是此刻潘翠還沒有走遠,她若是後退,潘翠隻需折返過來,殺一個回馬槍,林三酒照樣要被她截斷去路。


    “怎麽辦?”意老師問道。


    在剛才的追逃過程中,林三酒早就不知不覺來到了賭場大廳的盡頭;她四下一看,發現自己能去的方向已經不多了。


    “vip室,”她在心裏低聲說,“隻有那裏了。”


    如果現在退回大廳內,往回走的方向上遍布著密網一般的道路,她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撞到比她更熟悉地形的潘翠手裏,也就是說,她隻能往左右兩邊走而已。


    她沒有兌換酒店房卡,就算她跑到大廳右翼的酒店樓門口,她也進不去。但vip室不管再怎麽vip,也是讓進化者去賭的地方;副本總不會拒絕自己進門的要求吧?


    林三酒沒有進過任何賭場的vip室,也不知道裏頭究竟是怎樣的賭局,不過不管裏麵是什麽,她都已經想好了:隻要一進門,立刻就將門死死鎖上——她不知道潘翠為什麽一定要變成自己,但是她忍受不了另一個人以自己的模樣、自己的身份,走在這個世界上。


    “客人,”


    在她大步衝進賭廳左翼的vip室中時,接待廳裏的一個副本員工立刻迎上來,微笑著說:“請問是需要入房,還是需要抵押借貸?”


    是了,她差點忘了,抵押借貸也在這裏——林三酒急忙從肩膀上往後扔去了一眼,發現潘翠竟已不顧賭場規則,小步奔跑著衝了過來;看來她也意識到了,絕不能讓林三酒進房間。


    “入房,”林三酒飛快地說,一指接待廳外,說:“你看,她犯規了1


    “唔,離犯規還有一點點距離”接待員望著越來越近的潘翠,衡量著說。


    “她要抵押借貸1林三酒立刻換了個說法,“你攔住她問問就知道了。”


    趁接待員分神的時候,她轉身就走——這一次,她也加快腳步跑起來了,須臾之間,就衝進了前方排布著一扇扇房門的走廊裏。


    前幾扇房門都關得緊緊的,掛著一塊“使用中”的牌子,門後聽不見一絲聲息。走廊寂靜而筆直,沒有樓梯,沒有拐角,在數十米外就迎來了終點。


    她可能犯了一個錯。


    如果她沒法進入任何一間vip室的話,就等於自投死路了,她會被緊跟進來的潘翠堵在這一條沒有岔路的走廊上,不管是戰鬥還是逃避,恐怕最終都要被後者碰到自己。


    靜默的空氣裏撲蕩著林三酒急促的呼吸,仿佛她心中的焦熱,把視野與顏色都攪得扭曲波動了起來。從後方接待廳中,隱隱傳來了潘翠的聲音:“我不要借貸你讓開”


    一間空房,隻要一間空房就夠了。


    林三酒已經顧不得速度限製了,放開腳步,衝入了走廊深處。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在不知經過了多少間房之後,她一頭衝進了第一間半開著門、且沒掛牌的房間裏。


    匆匆一眼掃去,她隻覺房間比她預想中似乎要大;角落裏一個荷官驀地一驚,似乎沒有料到會突然有人闖進來。


    林三酒來不及說話,急急轉過身,伸手就將門甩上了——然而未等門未完全合攏,外麵一股力量就重新將門衝撞開了。


    不知何時恢複了原貌的潘翠,站在門口,一隻手抵住了門。


    先出聲說話的人,是潘翠。


    “拜托你了,”


    潘翠柔聲說,眼神出乎意料地真摯。“隻要讓我碰一下就好了。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一定是感覺很不舒服的事可是你不知道我正生活在怎樣的煎熬與焦迫裏哪怕隻有一天也好,我也想變成你的樣子,我也想被光照在身上。就當你是拯救我,從折磨著我的渴望裏拯救我,行嗎?”


    “拯救?”林三酒愣住了,喃喃地說:“我不懂折磨你的是什麽?為什麽要變成我的樣子,才能被拯救?”


    她沒有想到,回答她問題的人,竟然是角落裏那一個不起眼的荷官。


    “我能插一句話麽?”


    熟悉的、久違了的,屬於清久留的嗓音,忽然從身後響起,沙沙地流淌進了空氣裏。“我似乎明白為什麽她想要變成你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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