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三酒騰出手、撥開被水打濕後像是幕簾一樣的長眉毛,開口報上名字的時候,鴨絨有一瞬間,好像快要因為窘迫而昏過去了。


    她的眼睛飛快地在林三酒臉上掃了一下,就強迫自己不往眉毛上看了,很顯然是把關於毛發的感想給硬咽了回去,一迭連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主要是我看你力氣這麽大,這麽強壯,才產生誤會了……”


    倒是蠻會說話的。


    “我們不可能一直掛在欄杆上,”林三酒主動給她解了圍——不然看她臉皮這麽薄的樣子,恐怕要一直道歉到口幹舌燥。“工廠不會允許有人不隨著流水線程序走。”


    離護欄打開才過了不到半分鍾,她已經明顯感到水流加快了,水勢凶猛沉重了不少,仿佛河流在努力洗刷身上頑固的汙漬。


    “啊對,我們現在怎麽辦?”鴨絨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樹林上,喃喃地說:“要是有個槳就好了,至少可以控製船往哪兒走……”


    林三酒剛才就轉過類似的念頭。可惜的是,岸上樹林離她們一是太遠,二是附近林木的樹枝又細又短,就算拋出意識力勉強拽下幾根來,恐怕也無法勝任船槳。


    按理說,如果其他普通人都進了副本的話,她似乎也應該走一趟。然而林三酒此刻掌握的訊息實在太少了;萬一工廠的重點根本不在普通人身上,隻是為了測試副本、“訓練”副本呢?或者說,萬一副本隻是死胡同呢?


    與其冒險進入不知道出不出得來的副本,她更希望能繼續深入工廠,找到這條河的終點,以及工廠背後的主使人。


    想到這兒,林三酒回頭看了看——前方浪花雪白的河流、兩岸急切的副本,以及顛簸起伏的紅色船影,在她沉浮搖擺的視野裏,簡直就像是一幕幕破碎的電影鏡頭。


    最遠的紅色充氣船,已經漂流到隻剩小拇指蓋的大小了;也不知道那幾人是怎麽躲過一路上的副本,漂到那兒去的。林三酒看了看河岸兩側,又一個疑惑浮了起來。


    這批普通人也就不到一百,為什麽要放這麽多副本?


    最近的雪白巨掌,此時交攏相握在河麵上,幾乎不再活動了,那一層薄薄粘液般的反光也好像完全消失了——林三酒盯著它們看了幾秒,靈光一現,吸了口氣。


    “我知道了,”她脫口而出道:“副本滿了!”


    鴨絨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反應不過來,隻是“啊?”了一聲。


    林三酒暗暗怪自己腦子轉得慢——之所以放這麽多副本,和普通人要分批被放出河道,很顯然是出於同一個原因:一般來說,副本的容納人數是有上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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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那兩隻巨大的雪白手掌,在河麵上連連抓了四五下,最初一波衝出去的充氣船幾乎無一幸存;然而在首批充氣船之後,後方的卻能不斷越過副本衝向前方,最遠的都快看不見了——這說明,前麵幾個副本都“裝滿”了吧?


    “但是,”在聽她匆匆解釋了兩句之後,鴨絨對於自己要提出質疑,似乎感到萬分不好意思:“我們的人數……應該是和副本配合的,總會有沒裝滿的副本在等我們吧?”


    “的確,”林三酒點了點頭,“當我們靠近最後幾個副本的時候,就很可能會被吞進去。”


    “那怎麽辦?”鴨絨急急地說,“我已經快抓不住了……我手特別痛。”頓了頓,她趕緊加上一句:“當、當然,我不是要給你壓力……”


    求救的時候,倒是不必這麽體貼——林三酒都有點哭笑不得,也願意順手幫她一把,問道:“我現在把右手伸出去,你如果鬆開護欄,往前衝的時候有把握能抓住我的胳膊嗎?”


    鴨絨看了看她伸出船外的胳膊。


    別看這姑娘總是一副軟乎謹慎、不願意讓別人不高興的樣子;輪到她需要拿自己冒險的時候,她竟然二話不說就鬆開了手,給林三酒都嚇了一跳——在一片水浪喧囂、浪花擊打之中,二人使勁伸向對方的手,因為沒握緊而從水中滑脫了出去,林三酒急忙用意識力挽住她,才把她從河水中拉近了。


    “這、這不是你的手……”鴨絨的眼睛被水打得睜不開,卻還是發現了不對,摸索著她的意識力問道:“這是什麽?是繩子嗎?”


    “是我的能力,”林三酒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個不算是謊言的謊言。


    “啊,我選的那個進化能力,好像就派不上什麽用場……”鴨絨果然以為她指的是普通人剛剛獲得的進化能力,抹掉了臉上的水,問道:“我們現在怎麽辦?”


    “抓穩了,”林三酒攥起拳頭,隻囑咐了一句,就一拳砸向了木護欄根部。


    換作以往,這麽一塊平平常常的木頭,對她來說是連眼都不眨就能打斷的;如今她被河水帶走了體溫的冰涼拳頭,卻像是被作用力震得痛進了骨頭裏,骨節皮膚一下子綻出了血——畢竟連肌體的強韌度,也下降到了百分之六。


    林三酒咬著牙,忍痛換了一個角度,用盡自己能積攢的所有力氣,再次在木護欄上擊打重砸幾下,終於隻聽“喀拉拉”一聲斷裂響,木護欄裂開了一半。


    被河水反複衝擊、又墜著兩個人的體重,木護欄果然再也沒堅持住;隨著它一斷,河浪頓時抓住二人的充氣船,在鴨絨的驚叫聲中,兩隻船一起旋轉奔騰著衝進了河裏。


    林三酒的手上,仍舊死死抓著木護欄——準確來說,是木護欄最頂部的那一塊長木板。


    “啊,原來是這樣,”鴨絨被她用一絲意識力牽著,在河浪之間跌跌撞撞,還不忘叫道:“你有船槳了——”


    “低頭!”林三酒喝了一聲,自己也同一時間伏下了腰,縮進了圓形充氣船裏。那兩隻雪白巨掌雖然不動了,卻停留在了河麵上方低低的半空裏;二人匆忙之間總算縮得及時,才沒有迎麵被巨掌撞上。


    正如林三酒所料,前方一連三四個副本,現在都已經“吃飽”了,即使當人靠近它們的時候,它們也沒有表現出一絲波動,仿佛隻是凝立的大玩具。


    在如此洶湧湍急的河流裏,一塊長木板能起的作用也依然不可小覷:林三酒用它往反方向劃船,放緩了兩隻船的前行速度,還能根據兩岸副本的形態,及時變換行進方向,有時甚至在河中走出了Z字形——盡管十分吃力,但她們總算是避過了大部分的副本,兩側副本也開始逐漸稀少了,眼看著再走上一段,前方就隻剩下河流與綠岸了。


    林三酒的心卻在這個時候高高提了起來。


    跟她們一起被放出河道的普通人們,此時已經全都無影無蹤了,整條河上放目四望,竟隻剩下了她們兩隻一前一後孤零零的小紅船。如果普通人的數量果然是根據副本吞吐量決定的話,剩下的副本……


    念頭剛轉到這兒,從前方岸上樹林裏,忽然轉出了一個人影。


    在看清季山青的那一刻,林三酒差點忘了自己正坐在船裏;縱身一起時,幾乎連人帶船都栽入水裏——禮包顯然察覺到了河上的動靜,朝她的方向一轉頭,那雙清亮明潤、如今卻含上一層水霧的眼睛,登時印在了林三酒的視網膜裏。


    “姐姐?”他帶著幾分小孩似的茫然,以及微微的、不可察覺的委屈,低低叫了一句。


    ……不,這肯定是某個副本的形態吧。


    在這個念頭閃過的時候,林三酒卻能感覺到自己的嘴張開了——一聲“禮包?”馬上就要脫口而出了。


    “啊啊啊啦啦啦啦!”一個又響又高的嗓門,突然在身後匆匆叫了起來,給她驚了一跳;林三酒一回頭,發現鴨絨一張臉都白了,仿佛急得連話都忘了說,隻會叫了:“啦啦啦哇哇哇林三酒!”


    這麽一耽誤,充氣船已經被水流急卷而走,季山青在須臾之間就被甩在了身後。林三酒一驚之下,再扭頭看了看河岸上,發現季山青已經消失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高高長長、仿佛是用白魚肉捏出來的一個人形;它尖尖的、3K黨頭罩形狀的腦袋,此時也正遙遙盯著林三酒,越來越小,轉眼就遠得看不清了。


    “我的媽啊,”鴨絨顯然後怕得很,“你是不是看見的東西和我不一樣?你對著那個東西,眼睛一眨不眨,很動感情的樣子……”


    是因為那個人形副本的“容量”隻剩下一個人了,所以才隻有走在前頭的自己受影響了吧?


    林三酒一時間竟茫茫然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好像再回頭看一眼,她就要掉下眼淚了。她朝鴨絨道了聲謝,一邊劃船,一邊朝前方掃了一眼;從目光所及來看,前方河流兩岸上空空蕩蕩,除了樹林,竟一個副本也沒有了。


    “難道已經走完了?”鴨絨愣愣地問,“可是,就算剛才那個人形吃進了一個人,我們也還多一個呢……”


    林三酒轉過頭,看著鴨絨,感覺自己的臉頰慢慢鼓了起來。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正在微笑。


    她同樣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對鴨絨說出這樣一句話:“……我總算是把你帶到這兒來了。這一批人,一個也沒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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