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德不擅長戰鬥。


    人人都有擅長之事,也都有不拿手的地方,他的短處就恰好是戰鬥;仔細一想,他甚至連實戰經驗都不太多。


    可是世上事有時就是這麽恰巧:如果換成一個戰鬥是本能反應的進化者,當對麵的變異人朝他們伸來手臂的時候,可能就會依從本能與其開戰——麵對連林三酒都不得不避其鋒芒的變異人,一開戰,就等於注定了結局。


    “戰鬥”二字,壓根就沒從葉德腦海裏浮起過;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和安娜才活過了最初的幾分鍾。


    安然的話音一落,他不敢耽誤多半秒,當眼角餘光裏浮起一個急速撲來的陰影時,他轉身一把將安娜拽到身後,順勢用力一推,將她從天花板斷口推了下去——小姑娘連驚呼一聲都來不及發,在撞擊悶響中跌下去時,他也急急邁了一大步,以自己的身體堵住了斷口。


    才剛一站穩,安然的手已經摸上了他急促起伏的胸口。


    “終於到這一步了呀,”變異人含含糊糊的聲音,從對麵城道上響了起來。


    被手挨上的地方,湧泉似的傳來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異樣感;又想吐,又不敢動,葉德顫巍巍地低聲說:“我、我知道,你現在可能是受了變異的衝擊,精神上有點和以前不一樣了,你有什麽情緒,不要衝你妹妹去,你……你和我談一談,我會幫你的。”


    安然的臉,在暗夜中隻是一小片模糊不清的白。


    此時那一小片白,微微歪了一歪,不知道有沒有被這番話暫時安撫住。


    “那你為什麽騙人呢?”安然問道,“你這不是挺有勁的嗎?”


    “我……我沒有,”葉德硬著頭皮說,“你也看見我的傷了,我連站立都困難。我剛才是著急了。”


    那一小片白上,裂開了一道黑弧。


    “真不愧是我妹妹,”遠方的人影忽然讚歎了一句,長長的手臂依舊沒有收回去。“你也注意到了吧?自從摔下去,她連一聲都沒出,腳步聲都沒有。”


    這一點,葉德也意識到了。


    對於變異人來說,隔了多遠、中間有沒有城牆,都是沒有半點意義的;如果安娜掉下去後,不管是哭叫、還是立刻爬起來就跑,她發出的響動都會成為清清楚楚的指示信號——她顯然明白,她哥哥隻要順著聲響打破城牆,她就再也沒有逃掉的希望了。


    如果保持著死寂,哪怕必須一步一步慢慢挪走,隻要安然聽不見,不知道她在哪,她暫時就仍然是安全的。


    “會不會是摔昏了?”葉德仍然在裝糊塗。


    他也知道恐怕騙不住安然,但他現在逃不掉、打不過,襲擊計劃眼看也泡了湯,除了硬著頭皮裝沒事人可能還有一分生機,他實在也沒什麽好辦法了。


    他確實不是合格的進化者;一般來說,沒人會為了一個普通人小姑娘的性命,而放過解決變異人的機會吧。


    “我是想把你們兩人都留下來的,”安然嘴裏的詞句聽著絲絲拉拉,都黏連著,“一個是進化者,一個是親妹妹……這個滋味,嗯,想想我就……不過,你好像非要逼著我放棄一個,這可不行啊。”


    變異人難道還會是“人”嗎?


    疑問剛剛在腦海中成形,葉德隻覺胸前一緊,被一股力量抓著拔地而起,失重感好像差點把他的心髒從腳底滑衝出去;他喉間發出了半聲驚呼時,整個人已經被安然的手臂卷住揚進了半空裏,重重地甩了好幾個來回,活像他是一根沾在手上的濕頭發。


    安然現在可以將他甩出去,也可以將他打在牆上按死,卻隻一圈一圈地在半空中掄著他,在呼呼風聲裏抬高嗓門,向他妹妹叫道:“安娜?你不一向是個好孩子嗎,你看,八頭德馬上要死了啊,你不出來看他最後一眼嗎?”


    如果不是那大半杯咖啡,葉德可能此刻真的會死在半空裏。


    他頭昏眼花、渾身麻痹,心髒好像已經被驚停住了,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一張嘴就能將滿腹的血吐出去;他嘴都不敢張,哪裏還記得要叫安娜別出來,唯一一個勉強能辦到的事,就是以全身力氣抓緊安然的胳膊。


    “安娜?安娜?”


    安然甩了幾圈,似乎不耐煩了,也似乎不舍得真的將葉德馬上弄死;他一甩胳膊,長長的手臂就將葉德給扔向了身後——葉德隻覺一片空蕩蕩的大地直朝麵孔撲了上來,隻來得及縮成一團,就在沉沉一聲撞擊中被砸在了地上,險些將魂都砸出體外。


    倒在地上,他勉強睜開眼睛;懷裏那一條長水管似的肉色胳膊,起伏著穿過夜色下的半空,一路連接著城牆上的人影。


    機會來了!


    葉德一手仍舊死死攥著安然的小臂,一翻身爬了起來——林三酒的咖啡確實效力驚人,哪怕是新承受的傷,都被它帶來的興奮給壓製了下去——他不給安然一個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的機會,用盡全身力氣,拔腿就衝向了這一大片土台子的邊緣。


    恐怕連變異人也沒想到,自己下了狠勁兒的一摔,竟然都沒叫葉德昏過去。


    還不等安然反應過來,他站在城牆上的身體已經被葉德拽得一個趔趄,兩步沒站穩,登時被拉了下來,翻滾著落在土台上。


    葉德懷著激動回頭一看,登時差點被失望給擊軟了膝蓋。


    ……安然離城牆還是太近了。


    此時衝他丟出波紋球的話,他後方那一片繁甲城,以及肯定還沒走遠的安娜,恐怕全都要完了。


    “你走投無路了?”變異人尖聲笑道,“你不會是以為你能把我拽下山去吧?”


    葉德心中一凜,剛放開了抓著變異人胳膊的手,安然的手臂卻突然活過來似的一卷,那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就重新將他舉進了半空中——至於他的雙腳,始終就沒有動過地方。


    “我是真沒想到你這麽傻,”安然高聲笑道,“我剛才都要鬆開你了,你卻不鬆開我……你到底想要幹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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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麽。現在一切都和他計劃的不一樣了;他在夜色中越升越高,土台的邊緣仿佛也在越收越小——他低頭看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地麵,忽然像兜頭被澆了一盆雪水,在霎時間的清晰平靜中,他想到了一個值得一試的辦法。


    可能性,就在安娜的那一句話裏。


    “眼球中擠滿了小眼球”,他不是見過類似的一幕嗎?


    當中年女人在城道中變異的時候,有人炸開了她的身軀,也炸出了無窮無盡的更多細小身軀,成了變異人洶湧席卷向西麵八方的前奏。


    葉德親眼目睹過那一幕,卻還是考慮要將波紋球用在安然身上,是因為他下意識裏,認為安然不一樣:到目前為止,安然隻會擴大、延伸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不會像中年女人那樣,從斷開的肢體裏還會湧現出更多的肢體。


    而且,還有林三酒那一擊作為佐證——安然被她打傷了眼睛後,就被暫時逼迫得放棄了變異形態,沒有冒出更多的眼睛來。


    可是,如果這是一個誤會呢?


    如果安然也和那中年女人一樣,從破損的身體內,還能湧發出更多的身體呢?他們變異的框架都差不多,就像同一個世界的墮落種似的,自然很有可能在變異形態上也具有相似性。


    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麽安娜會從他的眼球血洞裏看見更多的眼球——至於林三酒那一擊,可能是傷得不夠深,也可能是安然當時剛變異,還沒發展成熟;具體是什麽原因,葉德不知道,他現在也沒空想了。


    他掙紮著掏出了一顆波紋球,朝半空中的長長手臂上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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