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風以為自己會收到東羅絨的信息,但是手機上靜靜的,什麽也沒有。


    事實上,她也不知道東羅絨到底有她的手機號碼沒有,因為她就沒有東羅絨的。


    謝風將沉默的手機塞回書包,憤怒燒過去之後,隻剩下一片疲倦,哪怕現在情況才剛剛進入最緊張的時候,她仍然感到提不起力氣——或許是因為她才大病初愈吧。


    意外順利地抓到了人質之後,接下來就是一場追捕和逃亡了。


    他們的優勢是此時時間尚早,一向習慣晚起的淚城大街上,仍舊空曠寂寞,馬路上一路暢通;隻不過秋長天位高權重,他被擄走相當於是一起地震,肯定要把淚城所有的安全兵、軍警、巡查、攝像頭……全都調用起來。


    “給你的副手打個電話吧。”


    從一直保持通話的手機中,傳來了阿城的聲音:“跟他們說一聲,是你突然心血來潮要獨自走一走,叫他們不要勞師動眾地多事。”


    聰明,謝風在心裏讚賞了一聲。就算對方不會完全相信,至少也可以混淆視聽,製造一層疑慮——別小瞧上層官員這一點點疑慮,哪怕是上頭的一個暗示、一個話音,都能像波浪一般擴散下去,在底下執行人員之中造成想不到的效應。


    “如果他問我去哪裏呢?”秋長天問道。


    “說你去太獅山上了。”太獅山是淚城一個很出名的休閑地,因為俯瞰大半淚城,所居之人非富即貴,秋長天去那兒好像也很合理。


    秋長天按照阿城的吩咐,把阿城的話複述了一遍,全程都開著免提。幾乎秋長天那一頭電話剛剛掛斷,謝風車內就緊接著響起了一個陌生的手機鈴聲——她一激靈,意識到對方把電話打到司機這兒來了。


    “接了電話,你知道該怎麽說吧?”短仔手忙腳亂地找出了那部手機,先威脅了司機一句。“精神點,好好說,就說是秋長官讓你開走的,聽見沒?否則給你扔海裏。”


    司機咽下去一口口水,點點頭。


    “喂?”當短仔接通之後,他啞著嗓子對電話裏應了一聲,隨即解釋道:“哦,對,是是……沒錯……”


    就在這個時候,謝風忽然生出了一個主意——她急忙掏出手機打了一行字,轉身亮給那司機看,用氣聲吩咐:“說這個。”


    短仔一愣,先湊過來看了一眼。


    手機上的那句話很短,是“東姐也知道,長官說讓她一會來”。


    司機很顯然沒有料到自己會突然看見“東姐”二字,立刻掃了一眼謝風,嘴都張開了。


    這樣利用一把東羅絨的名字,謝風心裏也略有點不舒服——可是若是祭出“東姐”二字,才能更好地取信於人。更何況,她也想好了接下來該如何解釋,把東羅絨從中摘出去。


    就在司機準備說話的時候,短仔卻捅了他一把。“不要說,”他看了看謝風,以神色示意她等一下。


    司機猶豫了一瞬,說話的機會就過去了。


    謝風的手機還舉在半空,頓了幾秒,才收了回去——她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感覺有點羞恥,想鑽進地縫裏似的。


    “秋長官說了什麽時候回來嗎?”免提電話中的聲音問道。


    “沒,沒有……”司機的目光在謝風和短仔之間掃了掃,果然還是沒說:“有消息我告訴你。”


    掛了電話之後,短仔咳了一聲,問道:“怎麽回事啊?東姐是誰?”


    “怎麽了?”另一部電話中,阿城立刻問道。短仔解釋了幾句。


    “我不是看到秋長天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嗎,她進電梯之前,有個好像司機一樣的男的,就管她叫東姐。”謝風囁嚅著解釋道,“我想突然出現一個熟人名字,他們肯定就更加會相信……”


    “短仔沒有讓他說是對的,”阿城弄清楚情況之後,說道:“畢竟我們不清楚他們的關係。如果她隻是一個高級伴遊之類的,過一夜就走了,那我們說不定反而會露馬腳。下次你有什麽想法,先跟我們商量一下,不要臨時起意。”


    這場行動本身,不就是她臨時起意的結果嗎?再說,長官司機怎麽會管高級伴遊叫東姐,叫東小姐還差不多。


    盡管有點不太服氣,謝風仍然隻是頗為局促地應了一聲“好”。她不願意因為這一點小事和他們爭論起來。


    阿城在秋長天身邊,打電話也是通過耳機。秋長天聽不見東姐二字,大概也猜得到他們在討論他身邊的一個女人——“高級伴遊”四個字,反而證明了他們這夥人與東羅絨並不認識。


    還好,雖然想要的效果沒達到,至少也沒有給東羅絨帶去傷害……吧。


    謝風悶不吭聲地坐了回去,兩輛車都在沉默之中跑了近十分鍾。


    阿城似乎早想好了要把秋長天帶到哪裏去,這個地方,甚至離綁架秋長天的酒店都不算遠。司機自從打完電話之後,就被短仔用他的方巾把眼睛蒙上了;當謝風瞧見遠方灰霾天空下逐漸開闊起來的大地與海麵時,她不由精神一振,坐直了身體。


    “我們去哪?”她用手機打字,亮給短仔看。


    經過剛才那一件事,短仔似乎也有點過意不去,回答得很詳細。


    “最近暴雨導致海平線上漲,附近港口很多地方都淹了,你知道吧?”他遞回來的手機上寫道。


    她在酒店裏專心病了幾天,還真不知道。


    “淹了的地方,基本上人都撤走了,防洪帶設置在港口外一圈,等於把整個港口都泡在了海裏,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你聽說我們,肯定是因為遊輪夜店事件吧?”


    她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市政長的兒子其實是開著一架遊艇去那個海上遊輪夜店的……在我們把他找到之後,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短仔笑了一聲,繼續打字:“他的那架遊艇,現在還在水淹了的港口倉庫裏漂著呢。”


    “你們打算出海?”謝風用手機問道。


    “不,這就是阿城聰明的地方了。”短仔回複道,“他們可能會派出海岸線巡查隊,出海不安全。不過雙層遊艇下方船艙沒有窗戶,把人放進去,看不見外麵,卻能感覺到船在漂。”


    謝風恍然大悟。


    阿城的頭腦果然夠好用的,這樣一來,誰不會認為自己是在海麵上呢?這樣一是絕了秋長天逃跑的念頭,二是即使他想方設法傳出訊息,傳出去的也是錯的。


    “都淹了,那我們怎麽進去呢?”


    “我到時候會先進港口,開船出來接你們。”短仔答道。


    都能夠把船開起來了?水位已經升得這麽高了嗎?


    謝風咽下吃驚,看了一眼窗外灰沉沉的天空——馬上又要來一場暴雨了,海平線看來還要繼續升。


    不過,現在天氣並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盡管計劃簡單清楚,實際上要實行,卻花了他們不少力氣和時間——尤其是和實際劫人逃亡的過程一對比。


    秋長天的座駕,要分出一個人把它開走,藏起來;己方的灰色汽車應該還沒有進入對方視野,但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停在港口外麵;秋長天本人也要被捆綁起來、蒙起眼睛,和司機、安全兵一起轉移到船上;為了不暴露線索,去開船的短仔還把打濕的衣服給換了一身,不得不說他們幾個人的心思實在夠慎密的。


    逃亡才花了十幾分鍾,這個轉移過程卻叫人滿頭大汗了足足半個小時。


    等謝風喘著氣,在雙層遊艇的樓梯上坐好時,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此刻腳下椅子上綁著的,真的是那一個位高權重、頤指氣使的秋長官。


    她不是在做夢吧?真的這麽順利就把人綁來了?


    阿城走上去,將他頭上的方巾解開了——不是做夢,的確就是那一張時常在電視上出現的臉。


    這還是秋長天第一次看見參與綁架他的全員。盡管大家現在都蒙著臉,謝風也感覺他的目光似乎會穿透自己麵上的布料。


    他看起來雖然有些狼狽,卻不太慌,甚至都不急著開口,反而在慢慢打量船艙、綁匪,和他被扔到一邊的手下。


    阿城在他麵前坐了下來,衝他笑了一笑。


    阿城能作這一群人的首領,確實有點叫人吃驚,因為盡管他盡力遮掩了,行動說話之間偶爾還是會流露出一點點陰柔氣——跟女人特質掛邊的往往不是什麽好詞,很難服眾,不管“眾”是男是女。


    “你們打算怎麽樣?”秋長天沉著聲音問道。


    這個問題,謝風其實也想知道答案。


    不必他說,他們都知道秋長天是動不得的。市政長的兒子不是帝國人,他被剝光了掛在路燈上,隻是被殖民地內部的爭鬥,除了成為笑料之外,引不來帝國的報複——但是他們能把秋長天怎麽辦呢?


    任何對他的傷害,都會使帝國震怒,不是因為他對於帝國而言多重要,而是帝國極要麵子。若是帝國要對淚城下手,世界上沒有人能攔得住它,這一點雙方都清楚。


    “不要著急,我們就是問幾個問題罷了,你們不肯對市民作誠實的報告,我們隻有出此下策。”阿城慢慢說,“第一,你現在到底抓了我們多少人?都關在哪裏?是否真的送去了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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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是這樣嗎……謝風沉吟著聽了一會兒,發現阿城準備了不少問題,似乎是真心想要從秋長天身上得到答案——這兩年來,淚城發生的不平事太多了,疑問太多了,答案卻很少;沒有人肯提供回答,也不允許人去尋找答案。這都是很重要的訊息,怪不得阿城冒險也要把人綁來問。


    秋長天倒真不愧是官場混久了的人。


    他知道一點消息也不提供是不行的,但是又知道不能和盤托出;他講話滴水不漏,一張嘴就像是作報告,每一個字聽著都是那麽正確沒毛病,實際上卻不包含多少信息,更不包含多少立場,仿佛宣傳部門住在他的喉嚨裏——簡直像是奶茶裏的珍珠,戳他一下,他的話就滑到另一頭去了。


    眼看著大家都隱隱焦躁起來,卻仍舊隻能按耐著性子繼續盤問他,謝風也有點倦了。她一直不出聲地聽,場內也沒有人對她投過多少注意力,所以當她突然開口時,連阿城都是一個激靈,好像已經忘了她的存在。


    “我有一個問題,可以問他吧?”這一次,謝風記得要先問問阿城的意思了。


    經過了剛才二十分鍾的盤問,阿城滿麵疲倦地點了點頭。


    秋長天第一次仔細看了她幾眼。


    “……誰都知道,鄰星傳來的那一段警告短片,最初是被帝國接收到的。”謝風輕聲說:“你作為一個高等級官員,應該知道我這個問題的答案。那段警告我們鄰星被進化者毀了的短片,你們是剪輯過才發出來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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