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早上八點半的時候,鄧倚蘭的心涼了。


    她也沒想到,她和張叔商量了好幾天的計劃,在她準備實施的這一天被堵死了。


    “全部回自己房間去,”走廊那一頭,有幾個男護工一邊走一邊喊,將每一個還在走廊裏徘徊的病人都趕回了房:“都走,沒有通知不許出來!”


    最後一句其實根本沒有意義,每當他們確認過一間病房裏的人都齊全後,他們就會把房門反鎖上;走廊裏盡是門板與鑰匙回蕩起的響聲。


    當鄧倚蘭被高喝聲給嚇了一跳的時候,她正站在走廊上等待張叔。


    他最近給她講了許多進化者的事情,有些聽著匪夷所思、簡直像瘋人囈語,有些又叫她聽了之後隱隱羨慕。二人講得最多的,自然是今天早上這一場逃亡,計劃說起來也不複雜,就是冒點險:每逢周三早上十點,都會有一輛運送果蔬肉菜的卡車開到院後食堂外卸貨,到時二人準備偷偷混進卡車裏離開精神病院。


    剛起床時,鄧倚蘭往窗外掃了一眼,心裏就升起了和天空中一樣烏沉沉的陰雲。要是今天下暴雨,那卡車還會來送貨嗎?


    二人仍舊按照原定計劃,先去院裏給盆栽澆水,最後確認了一次監視死角。澆過水後,張叔與她分頭去做準備;可到了預定時間時,她焦灼不安地等了十來分鍾,張叔沒有等來,卻等來了護工,仿佛是今日第二個不詳的兆頭。


    一個男護工走過來,朝鄧倚蘭揮揮手,揚聲問道:“你是哪個房的?別在這兒待著了,趕緊回去。”


    “我、我是406號房的,”鄧倚蘭隨口報了一個數字,一時心慌得手心都在發汗。她見那男護工雖然麵生,卻似乎挺好說話的樣子,又問道:“請問,要我們回房是怎麽回事呀?”


    那男護工示意她快點上樓回房,給了她一個再短不過的答案:“今天全市戒嚴誒,你!你往哪兒走呢?”


    戒嚴?


    鄧倚蘭腦子裏空白了半秒,忽然回過神,趕緊趁著他們的注意力都被旁邊一個病人吸引走的時候,匆匆跑向了樓梯口;她一閃身躲進水房裏,耳朵裏全是血液衝擊的嗡鳴聲。


    全市戒嚴,那運輸卡車豈不是不會來了嗎?


    張叔沒來,她一時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才好。再在病房樓裏等下去,遲早要被趕回房間鎖起來,今天計劃就泡湯了;可是就算她獨自一人去了後院,卡車也不會來了,張叔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又有什麽用?


    鄧倚蘭也知道,理智的決定大概是今天先按兵不動,等下次機會。但她太想回家了,一想到要再等一個星期,那股濃烈的不甘就幾乎叫她喘不上來氣她這段時間,全是靠著幻想逃離而撐下來的;那幻想今天明明應該成真了,卻突然全成了泡影,她實在受不了。


    而且,若是她在戒嚴期跑出去,是不是就意味著不會有追兵了?


    幾乎什麽也沒想,當護工伸頭進來瞧的時候,她立刻鑽進了水池與儲水器之間的空隙裏躲了起來。趕病人回房隻是為了避免在戒嚴時發生意外情況;既然隻是防護措施,那護工也因此不大警覺,草草看了一圈,就離開了水房。


    在一樓的人走得差不多時,鄧倚蘭趕緊出去了。她不敢設想是否有人正通過攝像頭監視自己,隻大步跑向後門,一拉把手,卻發現門鎖上了。


    她愣了兩秒,好像不相信門鎖似的,又徒勞地拉了幾下。兩道門板緊緊閉合著,搖也不搖。


    後門走不了,豈不隻剩前門大廳了嗎?她得從一堆護士的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繞一圈去後院?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與其今天硬闖讓他們生出警惕,還不如安心等待下一次機會……


    想是這麽想,鄧倚蘭在分岔口時卻腳下一轉,身體好像自己有了主意,拐去了通往前門的走廊。從大門口投進來的天光裏,正聚集著好些個醫院的職工,一齊仰頭望著大堂裏掛著的電視屏幕;一個護士正好捅了捅拿著遙控器的同事,說:“你把聲音開大點。”


    他們都聚集在大堂了,那麽現在辦公室裏應該是空著的吧?


    鄧倚蘭忙貓下腰,悄悄鑽進了其中一間半開著門的護士站,四下一掃,懸在喉嚨裏的心總算是跌了回去。她站在門側,耳朵捕捉到了從大堂傳來的新聞播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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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有不知來源、身懷危險能力的不法暴徒,占據了本市銅地碼頭……”


    “目前大批……已包圍了碼頭……”


    “……市民不得外出,一切等待通知。戒嚴期間違反規定者,可按擾治滋事罪判處十五天拘留……”


    鄧倚蘭眨了眨眼,覺得自己好像猜到出什麽事了。


    又朝外掃了一眼,她發現眾人的腦袋都高高仰著,全盯著牆上的電視。他們是背對著大門口的,或許她可以從眾人背後走過不,不行,大堂另一側的保安正坐在桌子後,同樣殷切地盯著屏幕。一走出去,她就會直接暴露在對方的視野裏。


    張叔原本是負責收集便裝,讓他們二人可以換下病號服的;如今張叔不知去了哪兒,她穿著一身病號服,寸步難行。


    她回頭掃了一圈房間裏,發現沒有一張椅子上搭著外衣。她焦灼得口幹舌燥,目光下意識地在桌上杯子轉了轉,卻忽然瞧見了一部電話。


    鄧倚蘭正要走過去,隻聽遠方冷不丁滾過去了一聲悶雷她以為是終於要開始下雨了,不料那雷聲卻接連不斷地響起來,密集得不留空隙,搖撼得腳下大地都在微微發震;她急忙扶住桌子站穩,聽見外頭響起了眾人紛雜的驚叫聲:“真放炮了!我的天哪,好嚇人……”


    銅地碼頭上開火了?


    進化者總不可能抵住現代軍隊吧?


    鄧倚蘭穩住心神,匆匆撈起電話,朝牆上看了一眼。


    牆上有一張表,列明了醫院裏各個分機號。她撥通了其中一個分機號,隨著話筒裏一響,走廊上也跟著響起了電話鈴聲緊接著,話筒裏傳來了保安的聲音:“喂?”


    “有人剛才趁亂砸了前院門口的攝像頭,”鄧倚蘭也不知道這個主意是怎麽進入大腦的,聽憑它從自己嘴裏滑了出去:“你快去看看!”


    不等對方有反應,她就啪地一聲掛了電話。她蹲在門口,悄悄探頭往外望去時,發現那保安又“喂”了幾聲才放下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了身。


    太好了!


    那保安才剛一出大門,鄧倚蘭立刻輕手輕腳地鑽了出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電視吸引了,就連她自己在經過時,也差點停下來跟著看一看。


    新聞裏居然在實時播放碼頭上的戰況,她這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大的場麵,掃一眼都叫人心驚膽戰那些進化者,怎麽可能在這種強度的戰火裏活下來?時不時,還有解說員的插播,為觀眾介紹這種“具有危險能力的不法暴徒”的來龍去脈看來進化者的事,是準備要公開了?


    她強忍住自己多看幾眼的衝動;等她繞進後院裏時,她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快跳裂了。


    除了從天邊不斷傳來的轟鳴之外,後院裏一片寂靜,大門自然也上了鎖。烏雲沉沉地壓在頭頂,好像隨時會砸落下來壓塌大地;遠方天地間不知何時鼓起了狂龍一般昏黑暴躁的數道風柱,盤旋著,仿佛要將人間從地麵上刮下來似的離得這麽遠,鄧倚蘭都被強風給吹得黑發飄舞、衣衫獵獵作響。


    四下一望,連一個人都沒有。她趕忙躲去院牆底下避風,忽然感覺到有人在她肩上一拍,幾乎把她的魂都拍出軀殼鄧倚蘭差點發出一聲驚叫,轉身一瞧見來人,立即將驚叫吞回去,小聲說:“張叔!”


    張叔往常沒有什麽表情的那張臉上,如今也因為激動緊張而一陣紅一陣白。


    “出了點問題,我隻好來這兒等你。”他四下看看,把鄧倚蘭拉進攝像頭的死角裏,低聲說:“我本來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你聽說了吧,今天戒嚴。”


    鄧倚蘭趕緊點點頭。“碼頭上和進化者打起來了,那輛卡車不會有了,”她帶著幾分無措地問道,“我們怎麽出去?難道要爬牆嗎?”


    後院裏有幾棵高高的大樹,一部分樹枝樹冠都伸到了牆外;假如能夠先上樹、再爬到牆頭,那他們的確是能夠翻出去的問題就在於,牆的另一頭什麽也沒有。假如他們從兩三米高的牆上跳下去,摔傷了腿腳跑不遠,不出十分鍾就會被追出來的護工給抓回去。


    “那倒不必,風太大,不安全。”張叔舉起了手中一隻鼓囊囊的塑料袋,在風雷聲中說道:“你看,我找到了好東西。”


    “什麽?”鄧倚蘭眼中一亮,她太需要好消息了。


    “我弄到了保安製服,兩套,我們換上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見她急忙接過了袋子,張叔忍不住笑起來,“慢點!”


    “你太厲害了,”鄧倚蘭打開袋子,又驚又喜地說:“居然能弄到保安製服”


    她說到這兒,伸手將裏頭的一團布料掏了出來,渾身激流而過的熱血登時一下凍在了血管裏。她有幾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將它抖了抖,一把扔在地上,又從袋子裏掏出了另一大團布。


    張叔彎下腰,撿起那團每張病床上都有的白色床單,埋怨道:“你扔地上做什麽?快點換衣服吧。”


    鄧倚蘭微微地打起了顫,手腳一陣陣發冷,盯著塑料袋裏露出來的白布,不敢去看張叔。這個世界太荒謬了。


    張叔依然考慮得那麽細致周到。


    “我隻弄來了保安服,卻沒有工作證,所以我們行動也要小心點,別讓人起疑。”他抖開那一張床單,揚手甩到肩上,披了下來。“這都是男裝,你個子不夠的話,就把褲腳挽起來一點……怎麽了?你哭什麽?”


    鄧倚蘭蹲在地上,覺得渾身力氣都流瀉光了。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但是氣管、胸腔都因為哭得太厲害,而一陣陣地抽疼。張叔講過那麽多匪夷所思的世界,那麽多屬於進化者的故事,那麽期盼離開這裏、回到十二界……她在聽的時候,竟然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張叔永遠也走不了了。


    她感覺到張叔伸過來了一隻手,她也顫抖著將手遞了過去,緊緊地握住了他幹燥、溫熱的手。


    對不起,張叔,對不起。


    “你是太高興了吧,”張叔仍舊是同樣的口吻,清晰、理智,隱隱有些激動。“我也是,我盼著有其他進化者來接我的這一天,已經盼了很久了……你看遠處那些龍卷風,就是進化者造成的啊。”


    鄧倚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使勁點點頭,視野裏已經全都花了。“對不起,”她小聲地說,“對不起,張叔……”


    “你道歉幹什麽?”


    “不……沒什麽。”鄧倚蘭死死抓住他,隻希望這一幕都隻是一個夢,等醒過來時,她仍舊有同伴,有希望。


    她慢慢鬆開了手。


    抹了一把眼淚,鄧倚蘭盡量朝他一笑:“張叔,你先走吧。兩個人一起,太顯眼了……我隨後跟上。”


    張叔渾身都罩在一張白床單下,在脖子前方打了個結。他整了整身上床單,點點頭說:“你說得也對。那我走了,你看我這樣,像個保安吧?”


    鄧倚蘭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像。”


    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後院牆下已經空了。地上的塑料袋在狂風之中作響,放眼望去,好像這昏暗沉重的天地間隻有她一個人。她慢慢走到樹下,抬頭看了看,咬牙開始往上爬。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爬樹,所幸四下無人,她總算是慢慢上了樹幹;隻不過她的手上、臉上,都被刮得生痛,狂風一陣陣搖晃著樹枝,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甩下去等她好不容易爬上牆頭時,回頭張望了一眼。


    遠遠地,張叔披著白床單的背影,仍舊在慢騰騰地往前走;前方已經有好幾個人,正朝他圍上去了。


    在鄧倚蘭低下頭、忍不住鼻子一酸的時候,她聽見了遠方傳來的音樂聲。


    那樂聲越來越廣闊,像波浪一樣席卷過整個城市,從病院附近所有的廣播、電視、擴音器、手機上響起來,漸次壯大、悠揚起來,震得天地間的空氣都在發顫。


    這是一首她從沒聽過的歌。


    它像飄散進草原上的無數野火一樣,從四麵八方的大地上升起來;那個嗓音如此真實地存在於人間裏,向著灰暗,低沉卻廣袤的天空傾訴、嘶喊、引吭高歌。


    鄧倚蘭聽不懂歌詞,卻聽懂了他在唱什麽。


    她慢慢地彎下腰去,蜷在牆頭上,任每一個音節、每一下鼓點,從她的體內衝刷過去,穿破了她,奔向遠方。大地在歌聲中猛然震顫起來,說不清是什麽的狂暴咆哮從天邊響起,沉沉的雨點砸下來,雨幕遮蔽了天光,仿佛整個世界都即將在這一刻分崩離析,迎來終結。


    ……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鄧倚蘭記不清了。


    她隻記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天空中的巨大火球,掀入高空的海浪,差一點還被搖晃的大地給甩出去……等她回過神的時候,天地間一片昏黑,暴雨如注。她渾身都濕透了,冷得直發抖,卻還奇跡般地抓緊了牆頭,仍舊坐在原處。她抬起頭朝遠方張望,卻什麽也看不清。


    歌聲漸漸止息了,嘩嘩的暴雨聲接管了世界,連炮火也啞了。


    遠方那一個奪去了漢均的碼頭上,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麽?


    鄧倚蘭愣愣地出神時,一個清涼柔和的聲音,代替音樂從整個城市裏響了起來,仿佛一片羽毛輕輕掃過了大地。


    “……我明白了。姐姐,你打算讓這個世界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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